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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6月4日 星期六

【周末動人】新聞靚聲王中風失語 夫妻情無聲仿有聲 __,

「現在由李若堯報道新聞…」很久以前的聲音,很想再聽。有些說話,但願從來沒有說過。2013年中秋節前一天,港台《晨早新聞天地》前節目主持李若堯與任職電台新聞編輯兼報道員的太太梁潔瑜,一起去戲院看《BeforeMidnight》。那天是迎月,兩人相識27年,結婚19年,漆黑戲院裏,一切光影,像是自己的故事。為甚麼兩個人的關係,在《BeforeSunrise》忐忑愛慕,在《BeforeSunset》決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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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由李若堯報道新聞…」

很久以前的聲音,很想再聽。有些說話,但願從來沒有說過。

2013年中秋節前一天,港台《晨早新聞天地》前節目主持李若堯與任職電台新聞編輯兼報道員的太太梁潔瑜,一起去戲院看《Before Midnight》。

那天是迎月,兩人相識27年,結婚19年,漆黑戲院裏,一切光影,像是自己的故事。為甚麼兩個人的關係,在《Before Sunrise》忐忑愛慕,在《Before Sunset》決定緊握不放,到了《Before Midnight》,卻又如此進退兩難?

如果人生如戲,做過的傷害,會不會落畫?

對白講足兩句鐘的電影,講出夫婦心裏的怨氣,講出夫婦黑臉的歲月。迎月晚上,三門仔海上明月,兩人各自想起以往種種。大師兄追小師妹的浪漫過去,小師妹扯着師兄「沙皮狗」一樣有彈力的兩塊面皮,甜甜說:「堯堯!」不再試映。四川九寨溝裏的等待,德國斯圖加特的約定,已是過去了的無味快速搜尋。畢業後一起努力為小小斗室打拼,結婚後為工作、理想、生活、養育精靈小兒子奔忙,一不留神,女人的辣,男人的酸,婚姻慢慢變了一碗酸辣湯。兩個人相處,比國際關係難,大戰、冷戰經常進入生活。好好新聞先生,被曾經千依百順的小甜心激得怒火中燒,從客廳追罵太太到睡房。披着羊皮的倔強女記者,回敬老公的說話,萬箭穿心,「你收聲,不要再說話,以後不要再在我面前說話!」

李若堯在樹仁學院(現為大學)修讀新聞系,八十年代中,因為老師梁天偉欣賞他咬字與聲音俱佳,請他在商台兼職,畢業後先後任職港台記者及有線電視新聞台外電編輯。曾經夫唱婦隨跟老公一樣讀新聞,梁潔瑜萬沒想過,一語成讖,真的會發生。

「堯!堯!」中秋午後,李若堯在家裏突然左腦溢血中風。家族有中風紀錄,他一直以中藥控制高血壓問題,沒有吃西藥控制血壓。出事一刻,梁潔瑜看着丈夫,像中伏受傷的小兔子,努力想站起來,但最終失敗,一字不能說就昏了過去。眼前人會被過去光影吸走、永遠屬於過去嗎?為甚麼極愛極恨之後,還是會回到極愛裏?

「我很愛他,只要他不死,無論變成怎樣,我都會照顧他一生。」曾經賭氣說待兒子長大後要跟老公離婚,到了死神來訪,李太在電話裏對着剛旅行回來的手帕交,悲哭崩潰。本來是一隻兔仔遇上一隻綿羊,兩個大好人,義氣仔女,偏偏對自己愛的人零容忍。是不是新聞人太多理性強硬、太少體恤溫柔?而有一種港女,永恒的弱點也是最偉大的優點:鱷魚頭老襯底,心地善良,重情重義,騙她一萬年好了,但一句不能罵。中秋圓月,追月深宵變成悲劇,梁潔瑜才懂得人生無常。深切治療部(ICU)裏,李若堯命危昏迷不醒。佛一樣的面容,微微張開插了氧氣喉的嘴巴,李太與摯友曾經想把朋友交來的另類療法藥物,送仙丹一樣送進垂危丈夫口裏,最終實行不了。為救所愛一命,人有時會萬般愚蠢,失去理性。

回到家裏,一屋默然無聲,李太拿起丈夫心愛相機,裏面載有他中風一個月前到東歐旅遊的照片。一切影像,再沒旁白。ICU門外,她問有份去旅行的死黨阿城:「堯有說過他去旅行很開心嗎?他有沒有因為我嬲他獨自跟你們去旅行而不開心?」阿城支吾以對,他是ICU外經常為李若堯流淚的男人。他安慰師妹:「有天,阿堯會親口告訴你的。」她聽了,哭得更厲害。

「你不要再在我面前哭。」世上最鋒利的匕首,都是來自最愛的人。不知到了第幾天,李若堯還沒有完全醒來的時候,當時12歲兒子李子澄,迷惘想逃避。每一個生命,都有思想,愛憎喜惡,互相影響,慣聽父母惡言吵鬧,兒子也有惱恨的權利。

「我真是有一點嬲你,若果你不和爸爸吵架,就不會變成今天這樣。」我們仨,並非必然的。都知道人有生老病死,但愛恨妒嫉自私自我,天天身處其中,難以自省。李太從來不是驕縱公主,太有責任感變成磨擦爭拗。省悟之時,愛你的人昏了,你愛的孩子不明白你,千刀萬刃,還加一刀自責。即使偷偷躲在睡房哭,還是怕兒子在外面聽到啜泣聲。

「以前你一直不懂珍惜,到可能失去的時候才後悔。」子澄一夜成長,突然神一樣教訓母親。幸好媽媽能敞開心懷,流着淚對孩子解釋,父母看電影後一夜思量,其實在中風前剛剛和好。若果死神那刻真要把李若堯帶走,那將會是悲劇中的悲劇。從看着丈夫中風那一刻開始,梁潔瑜明白生命會消失一瞬間,幸福是捉不住的東西,人只能用心活一趟。

結果,李若堯出事後兩星期後清醒,當他知道自己右邊手腳不能活動,一向樂觀的他,無法不在妻子面前哭了。妻子第一次想為他在病床更換紙尿片時,他用強硬的左手制止。

「我的心好痛,是我沒有好好照顧阿堯的高血壓。」李太最惡的時候不會說話,最傷心時候又只會責備自己。人在悲傷無助才自覺渺小,手帕交只能聽,或者說一些平時說不出的安慰:「天父會憐憫的,你好好交託,你祈求的,祂已經給你。」香港中文大學醫學院神經外科名譽臨床副教授孫天峯,是李若堯在威爾斯醫院留醫時的顧問醫生。他說,腦出血病人血塊在30毫升以下的,一般不會有生命危險,並能慢慢康復。若血塊在100毫升以上,則極可能有生命危險,有機會變植物人,當中只有三成病人能在脫離危險後恢復自理能力。李若堯左腦血管爆裂,傷及言語區,血塊在30毫升至100毫升之間,當時能否脫離危險、往後能否恢復包括走路及說話等自理能力,一切,都在未知裏。

「阿堯會是那三成能復元的人。」強勢達標,是李太的強項。只要阿堯不死,不論疾病貧窮,不離不棄,這不是結婚對白,李太信實可靠,至今在丈夫身旁竭力一千天,一天一時一刻都沒有躲懶。

摯友曾經對她說,在敦煌榆林石窟道教經文畫裏,看到有一隻兩個頭、外形像鴕鳥的大鳥,導賞員稱牠同命鳥,注定每一步都要一起走、一起停。中風後一千天,春夏秋冬,梁潔瑜背着丈夫、拖着兒子,像走過茫茫風雪,冷暖自知。她給記者寫記述:「手術後,拔去喉嚨造口,才知道他不能發聲,說不出一個字,不懂寫,也認不了字。聽不到他抑揚頓挫、字正腔圓的聲音,看不到他秀麗的文字,變成有口難言的文盲一樣,我像從谷底跌落無底深淵。不能講、不能寫、亦聽不明,加上右半身癱瘓,堯會怎樣活下去?我要怎樣照顧他?想起真的好害怕。」

人在極度弱勢之中能否反彈,很看念力,要戰勝一切,先要謙卑。丈夫留院期間,李太獲電台批准放無薪假,把醫院變成工作地點,每一天都不偷懶。早上七時起床送兒子上學後,她駕車趕往沙田醫院,九時半以前,李若堯被推到物理治療室做運動,她總是已經在門外守候。做過物理治療後,不忍心丈夫回到密封病房呆坐床上,於是,又推他到平台曬太陽,呼吸新鮮空氣。有時帶他最愛吃的雞尾包和菠蘿包,他一看見就高興地笑起來。

中午飯後做職業治療,繼續教丈夫如何坐、拉筋。下午三時離開,駕車趕返三門仔家預先給兒子做晚飯,五時回到醫院,把新鮮飯餸帶給丈夫。吃飯前,又盤算盡早取沖涼床為阿堯洗白白,吃飽後把握時間推他到一樓大堂學習走路。最初走幾步,走了十步就非常高興。走路後返回病房,替丈夫刷牙、洗面,扶他上床,按摩後蓋被,調好收音機,始依依不捨離開醫院,結束匆忙的一天。

「兩年多來,有位熟悉的物理治療師說,堯像大老爺,使一個眼神,我這個妹仔就抹汗、遞水,哈哈。」現在的李太,為了丈夫,無條件學習他處世的幽默。生活每一個細節都是瑣事,為了心愛的人才會把它們看成詩。醫院裏的悲慘世界,在於病而無依,她見過不少男人中風後被太太掉棄。

曾經冰封的家,在一個女人的導航下,也慢慢走進陽光。有次李太拖着疲累身軀返家,煮好晚餐後,倒在梳化睡着了,剛放學的兒子,為媽媽蓋被。李太心暖寫道:「平時只等人照顧的子澄,看到媽媽好累,好感動呀。」有時兒子翻熱食物、洗米煲飯,待新聞媽媽回家沖涼後,平靜吃晚餐,就是這樣過了幾個月,她足足瘦了二十磅。2013年那串沙田醫院冬日溫暖的日子,李若堯每天拖着卷曲了的右手掌,左手扶杖,妻子在旁踢他右腳一下,他行一步。微側身影的旁邊,總有穿着樸實羽絨的太太在身旁,不斷打氣,不斷鼓勵。丈夫學習走路,她學習重建性格,把婚姻一切不完美的責任,扛在肩上。每天多次駕車往還醫院,獨力搬動輪椅,一心多用,親力親為,看得身邊朋友既心痛又佩服。

照顧中風丈夫最巨大的挑戰,只有梁潔瑜才看見。李若堯要從沙田醫院回家,不但要學識走路,還要走上三條樓梯。「要行三十六級樓梯是阿堯回家的終極挑戰,也是最大障礙,對一個半身癱瘓的病人來說,像爬天梯一樣難,我向物理治療師求救,好心的治療師利用下課時間,額外教堯行樓梯,簡直是越級挑戰。」

在兩位舊同事大男人及妻兒協助下,堯用了20分鐘時間走了人生第一趟天梯,踏入安樂窩以後,男主人徘徊在過去與現在,看到熟悉的電視、電話及電腦,但統統不懂操控,他第二次哭了。苦海無邊,若果有人伸一隻手給你,那就很幸運了。但李太永遠是李若堯身旁的大鵬鳥,在她籌謀下,他先學會自己去洗手間,然後天天準時出外做物理治療、職業治療及言語治療,天天安安穩穩在家練習走路,每刻迎難而上,身心俱疲之時,還得接受死神偶爾的捉弄。有一天,平靜午飯過後,李若堯突然握着拳頭,眼珠斜向右邊,手腳抽搐,喉頭發出顫抖的聲音,對太太的說話全無反應。

「我當時只能抱着他,避免他跌在地上,我的手不斷震,好害怕,好害怕。 幸好幾分鐘後,抽搐停止,他累得很,頭也很痛。我扶他上床睡覺,然後,整個下午坐在他身旁,一邊哭一邊守望着堯。」中風半年後,李若堯因為腦部受損,腦電波不正常,出現腦癲癇。嚴重的腦癇,會再爆血管,若果無人發現,病者很容易跌在地上受嚴重傷害。活下去,是這麼不容易。生命放在手上,人是無能為力的。一千天以來,梁潔瑜沒有特別失望,她明白,康復是長期作戰,或許,是一生的戰鬥。美國哈佛大學神經解剖學家Jill Bolte Taylor 1996年左腦腦溢血中風,也傷及語言區,按她的著作《My Stroke of Insight》所述,她當時的血塊有一個高爾夫球大小,大難不死,跟李若堯一樣無法說出腦裏想着的東西讀音,例如,她想着水,可能會說了牛奶。靠着了解及愛惜她的母親,她中風後三個月再次學習駕駛,半年後能演講5分鐘,十年後完全康復並能著書。也任職瑪嘉烈醫院及北大嶼山醫院副行政總監的孫天峯說,中風患者的復元能力有一定極限,在最初幾年裏,有些病人復元較快,有些較慢,達到某一自理水平後,往後只會極輕微的改進,但他不會否定李若堯最終有機會說話如常人。

「康復的極限是絕對的嗎?」記者問。

「不是絕對。」他說,在家人朋友關心照顧及努力練習下,像六合彩下注一樣,是有機會中獎的。

還有約三個月,李若堯中風後已達三年了,他經常掛着笑容,慢慢走路,有病友受他感染,堅決不肯坐輪椅,從沙田新城巿廣場停車場,乘升降機,走一小時才到達地下餐廳,李若堯及一眾病友拍掌鼓勵,他激動得哭起上來。香港每年約有三千多人死於中風,二萬多人次因中風入院,對社會損耗極大。李太希望所有中風患者及家人,樂觀及努力面對一切:「不要輕看你康復的能力,你只是受了傷,這一刻不能走路,不代表一世不能走路。」李若堯大概是慣用右腦的人,如今跟太太復和,得出更祥和安逸的生命,每天太太為他洗白白,他會流露感激眼神。左腦的傷害讓他失語及失能,但記憶完好,心跟以往一樣寬容。每天看電視新聞,每晚看《蘋果日報》所有標題。跟熟識的朋友溝通,表情多多,說得最多的字是「係」、「冇」。兩夫婦放棄左腦的準確、嘲諷、惡言相向,迎接右腦的快樂、平靜與純真。

「我們沒有放棄過,有時更會練習到哈哈大笑,因為我放屁,他想說我放屁,結果說了我放工,兩人笑得流眼水。」夫婦今天笑着面對逆境,希望愛兒也能夠學懂這套人生哲學。「原本關了門的子澄,會走出廳問我們笑甚麼。他經常扮cool,聽了也笑得眼鼻擠在一起。」

走到今天,像所有父母一樣,李太最放不下兒子,害怕丈夫中風令他為爸爸傷殘而自卑,失去一個role model。誰知,兒子有令夫婦意想不到的想法:「我反而為爸爸感到驕傲,因為他中風變成這樣,還能堅強面對。」12歲時候看着父親從死亡邊緣走過來,出事前一天,爸爸駕車送他回新學校,他還滔滔不絕跟爸爸說話,然後,父子的溝通,變為沉默的三年。今天15歲少年心裏到底想甚麼?有一天,子澄跟媽媽說:「你們不可以在我一字頭(即十多歲)時候離開我,要等我40多歲時候才可以死。」

40多歲很遙遠嗎?孩子,其實一眨眼就過了。而很多東西,眨眼就消逝。

睡在不說話的丈夫身旁,感覺是怎樣的?三年前,梁潔瑜會流淚,今天,她跟丈夫一樣呼呼大睡。擁着不說話的丈夫感覺是怎樣的?「愛情的熾熱沒有了,那是昇華了的愛,能照顧他,令他每天微笑着看我回家,已經很滿足。」李太自侃她這世是來跟李若堯「義犬報恩」。一隻狗的忠誠,不在於平日有多聽話,而是重要關頭,一定會守護你。「下一世,我要來做他的拉布拉多犬,但要好嘆的,要有冷氣,有人梳毛。」上星期,李若堯在睡前對妻子說了幾個字,完全不用提點。「老婆,我愛你。」千言萬語,今天,先說這一句就好了。記者:冼麗婷

攝影:許頌明

數字對李若堯是外星語言,但他鬼馬準確回答自己只有一個老婆。 李太說:「不要對你愛的人口出惡言,今後我們仨只有卑微願望:閒話家常。」 執子之手,與之偕老。李太說,只要他不死,都會照顧他一生。
出事後,夫妻形影不離。兩人出席友人的活動一起合照。李若堯夫婦提供圖片 李若堯縱有說話未能講,簡單畫作已道盡內心一切。這是畫給太太的生日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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