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由出生到三歲這段期間,我沒有記憶,那段時期的事情,只能從父母和家人的口述中得悉,有件事相當滑稽。
我出生於太平洋戰爭爆發的 1941 年。

日本鬼子入侵,我們一家,父、母、姐姐、哥哥及奶媽六人逃難,從市中心一直跑到鄉下躲避,情勢之險惡有如豐子愷先生的漫畫,炸彈的碎片把人頭削去,肚腸橫流的畫面舉目皆是。
逃難沒有東西吃,母親身體也流不出乳汁,奶媽是養姐姐的,一直跟隨着我們,變成了姑媽之類的家族成員,對八年後出生的我,已不負責當年的工作!
一路上,我到底靠甚麼活下去,後來我好奇,提出這問題。
「吃蝴蝶粉呀!」奶媽說。
「甚麼叫蝴蝶粉?」我問:「是奶粉嗎?」
奶媽解釋:「當年奶粉還沒發明,那是一種用白米磨成的粉末。英國製造。鐵罐上印着一隻蝴蝶,大家都叫它蝴蝶粉,舀一湯匙出來,用滾水泡開,大力攪拌,變成像漿糊一樣的東西。
「甚麼?」我說:「我是吃漿糊的?」
大家都笑了。
即刻又很自然地反應;「逃難的時候,哪來的木頭燒滾水?」
母親呆了一呆,笑着說;「現在想起來,那時候大家顧着逃命,都沒吃東西,你也空肚。」
「好彩沒餓死。」我拍拍胸口。
大家都跟着拍拍胸口:「好彩,好彩。」
「沒遇到日本兵嗎?」我問。
姐姐記得最清楚:「日本兵沒遇到,但是頭上的飛機不斷飛過。」
「炸彈炸個不停吧?」我問。
「何止炸彈。」姐姐說:「飛機飛得很低,機關槍掃射,達、達、達、達。」
「大家怎麼躲避?」我問。
「都跳進溝渠裏呀!」姐姐說。
「我也跟着跳進去了?」我問。
「你連路也不會走,哪會跳?」姐姐說。
「那麼我在哪裏?」
「媽媽背着你呀!」
「這就是我的問題了。」我急了起來:「媽背着我跳進溝渠裏,我不是暴露在外面?」
腦中閃出那麼一連串的畫面:遠處聽到飛機的聲音,眾人一面跑一面回頭看。飛機飛得愈來愈近。眾人的腳步愈來愈快。背上的嬰兒受到顫動,大聲哭泣,炸彈投下。轟隆轟隆,椰林中彈,爆發巨火。震盪令到逃難的人把頭一縮,繼續往前奔跑。
達、達、達、達,一排子彈掃了下來,逃在後面的人被子彈穿胸而過,血液飛濺。
家人見情勢不妙,紛紛各自跳進溝渠。(那溝渠也不是很深,不然不敢跳進去。)
第一架飛機當頭飛過,以為沒事,忽然又聽到第二架飛機低飛的引擎聲,轉頭一看。飛機雙翼噴出閃電般的火光,達、達、達,又是一排子彈掃射下來,柏油路被打得一個個的洞洞,碎石飛揚。
路上的嬰兒,揮動雙手,張口大哭,達、達、達、達,炮火聲掩沒了哭啼聲。
眼見又一枚炸彈由高空投下。
炸彈由遠至近,發出噓噓的尖聲。
說時遲,那時快,一棵路旁的巨樹被炸中倒下,剛好倒在嬰兒旁邊,炸彈爆發時炮殼橫飛,一片片鐵皮直飛,鑲進了樹幹。
嬰兒已經哭得疲倦,耳朵又被炮火震得聽不到聲音,周圍椰林的火焰,變成橙黃色的海洋。炸彈的爆裂,是無數的煙花。那陣濃煙是各類動物的化身,中間有隻巨鷹,飛來飛去,飛進一個很大的鳥巢。嬰兒仔細一看,原來是媽媽蓬鬆的頭髮,他哈哈嘰嘰咭咭嘻嘻笑了出來。
驚魂甫定,看到溝渠中流着的山泉,清澈可喜,就舀了一些來沖蝴蝶粉。冷水泡製,當然搞不出漿狀。弄得一塌糊塗,餵將起來。嬰兒有東西吃,也不管好壞狂吞,笑得更厲害了。
「完全不是那樣的。」姐姐說:「後來的事,大家都嚇得記不起來了。」
好生失望,故事那麼說,才有趣嘛。
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後來我的一生做人不太努力,也沒有經過甚麼風浪,活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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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記憶時,是住在一家叫「大華戲院」的三樓。從客廳走出去,就看到銀幕。
「大華戲院」是一座很古老的建築物,戲院外面有四幅畫,設計完後請景德鎮師傅燒好後拼上,每幅有四五十尺高,七八尺寬,畫着=劇的人物。瓷磚從大陸運到南洋,由內地工人一塊塊牢牢地砌上去。七八十年後,一片也不殘缺剝脫,顏色鮮艷,表面光亮,真是不可多得的藝術品。
家父蔡文玄,跟着邵仁枚、邵逸夫兩兄弟來南洋發展電影事業,除主管電影的發行之外,還當「大華戲院」的經理,所以我們的家被安頓其中。
媽媽做買賣,姐姐、哥哥上學。奶媽忙着做家務。剩下我,每天看電影,放映多少場看多少場,反正小孩子對重複又重複的事,不感厭倦。
那是一個專門做來監察戲院一切的包廂,下面望上,像個陽臺。從那裏,可以看到一樓和二樓的觀眾席,包廂有如一個大貝殼,邊上有條鐵欄杆,我不夠高,家人搬了一張椅子給我半蹲半跪看戲。
你知道小孩子是靜不下的,有時我會在黑暗之中爬上去抱住欄杆,看電影看到疲倦了我就那麼睡着,要是一下不小心就摔了下去,也就拜拜了。
每天看的多數是上海的一些舊片,日本軍入侵,也有些日本片,其中有一部是一個士兵逃亡的,記得很清楚。後來重看,才發現是叫《曉之脫走》,由池部良和李香蘭主演的黑白片,川喜多監製,他那時權力很大,軍閥管不到他,很大膽地拍一些帶有少許反戰意識的戲。
至於電影中的主題曲,則由李香蘭唱的《賣糖歌》,歌詞和旋律還能背出來。
那時候,我三歲......
生日那天,家人做了些甜麵,潮州家庭有那麼一個傳統,生日要吃用糖煮湯汁的麵,相當難吃,麵本來應該吃鹹的嘛。
甜麵之外,還有一個煮得全熟的雞蛋。用張寫春聯的紅紙,乘雞蛋還濕的時候在殼上磨一磨,就染紅了。
那時候要吃到一個雞蛋並不是很容易的事,所以那顆雞蛋要小心翼翼,慢慢地欣賞。先剝了蛋殼,鹽也不沾,保持原味,一小口一小口嚼蛋白。
忽然,警報響了,飛機來轟炸。來的是英國機,投下的是英國炸彈,當時淪陷,又是戰爭結束的前一年,英國空軍飛來反攻。
爸媽姐姐哥哥和奶媽趕緊拉我去防空壕逃避,我那捨得留在最後才吃的蛋黃!
黃澄澄的蛋黃,像睜着眼睛望着我,要求不要拋棄它,我一急,一手抓住,往口中送。我那麼一卡,嗆住了喉嚨,一面跑一面喘不了氣,差點憋死。
從此,一生人,看到蛋黃就怕,再也不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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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在那段時間,只有零零星星的回憶。
姐姐很乖,書讀得好。哥哥頑皮透頂,一次回家給爸媽罵,上寫毛筆字課時,忘記帶水,就小便去磨墨硯,他人老實,自己告訴大家的。
哥哥又喜歡剪報紙,一有空就把報紙中所有的廣告都剪下來,盤着腿,坐在地下剪,一不小心,剪到小雞雞,血流得滿地,長大後也不用割包皮了。
還有一次,哥哥追一隻貓,追到閣樓,踏進脆薄的天花板,整個人跌下來,昏倒了,爸媽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只有一個抓手一個抓腳,把他搖來搖去,搖醒了。
一天,家裏出現一個日本兵,穿着長靴。拿了一件日本浴衣和水果白桃罐頭來當禮物,後來據爸爸說,他是個軍醫,又深好中國文學,打聽到父親是個詩人,專程來拜訪。
那人看着我,從褲袋中抓出一把糖給我吃,外層白顏色,還可口。裏麵包的東西又黃又綠,味道古怪。
長大後,由爸爸補充,得知這個軍醫看到南洋女子都怕曬太陽,致力研究出一種藥,吃了令皮膚的黑色素消除,原來他是拿我當白老鼠。
每次來,和家父在紙上筆談,漢字大家熟悉。我在旁邊看,他又給我吃糖。說也奇怪,當今想起,我一生人皮膚一直潔白,臉還帶紅,就算在沙灘上拍戲,黑了一兩天,又轉白了,不知道是否這藥真的有效。
有天一家人吃晚飯,吃到一半,飛機又來轟炸,說時遲那時快,還沒來得及逃跑,一枚大炸彈隆一聲出現在我們頭頂,給天花板夾住,還清清楚楚看到彈頭,好在彈頭裏的撞針失靈,不然爆炸起來,一家大小都沒命。
父親打電話給那軍醫,他派工兵來把炸彈拆除搬走,爸爸要求工兵把炸彈的翼部鋸開留下,後來又𠝹了一片圓玻璃,當成餐桌,以志不死之難。
那軍醫送的衣服,沒人穿,因為一碰就爛,我們拿來玩,像紙一樣,可以用手指一片片撕開,天下再也沒有那麼壞的布料,皆因日本窮兵黷武,已到滅亡前夕,所有物資都短缺。軍醫再次來訪,說是最後一次見面,父親送他一雙皮鞋,他把長靴脫下來當禮物,走後,我穿着靴,直插入腿,到了胯下,是個好玩具,至今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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