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一月,一個陰雲密佈的下午,陳子健放學回來,發現家裡出奇地安靜,沒了母親平常裁衫的機器聲,只見飯桌上多了一張紙條。
「健仔,放學後速到瑪麗醫院,你老豆有事。」
老豆?老豆怎麼會在香港?他不是幾個月前才上船嗎?
陳子健不及細想,即轉身離家,搭乘小巴去瑪麗醫院。八十年代的小巴車廂還是十四座,陳子健坐在單邊位置上,頭湊近顫動的玻璃,看著域多利道的風景無聲滑過。他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一直在彈擦,這是他緊張不安時的壞習慣。
海上的天邊,烏雲慢慢結聚,一陣山雨正要欲來。
陳子健對醫院不熟,沒來過幾次,在詢問處費了好些功夫才知道父親所在的樓層。電梯門趟開,陳子健差點以為自己來錯了地方——「深切治療部」。
陳子健跑進病房,看到病床上不省人事的父親,只見他的上半身被白紋包著,嘴上蓋著呼吸機,旁邊的維生機器發出嗶嗶聲響。還只是小學六年級的陳子健對醫學毫不認識,只記得從一些電視劇上看過,病人用到這種機器,通常都是進入了回天乏術的地步,醫生就快要叫家屬做心理準備了。
「老豆!」陳子健跑到床邊激動問:「你怎麼了?老豆!」
健母坐在窗邊發呆,見兒子到來即上前安撫:「健仔!」
陳子健見健父的臉色蒼白,比幾個月前的他瘦了,平常宛如巨人般可靠的父親突然變得如此脆弱,健仔實在是接受不了,情緒激動:「媽 老豆怎麼了?」
在兒子面前,健母只能強迫自己振作:「健仔,聽著媽媽說 你爸爸,出意外了,他在船上摔倒,是船上的叔叔送他回來 媽媽趕來的時候已經是這樣子。」她說得眼紅紅,淚水在眼眶邊打轉,仍強裝出一個微笑:「健仔,你知道嗎,你爸爸好厲害呢,在船上一直撐了好幾天 健仔,我們也要像爸爸一樣的厲害哦—」
「他是不是會死?」健仔突然冷冷地問。
健母一愣,忙撐道:「不是 醫生只是說—」
「他是不是會死?」健仔盯著她,木無表情。
「健仔 」健母語塞。
健仔靜了來再問一遍:「爸爸 是不是會死?」
終於,健母再也撐不住,眼眶的淚水流下,沿著她的臉頰一直往地上滴去。她健母抱著健仔,蹲了下來:「媽媽不知道 」
此時,房外傳來敲門聲。
一個戴眼鏡,四十多歲的男子,領著幾個年齡不一的男女站在門外。
男子友善一笑:「葉姑娘!你好!我是李牧師,剛才跟你溝通過的 」他身後的男男女女也點點頭,臉上無不顯露出一種幸福的微笑。
健母即抹乾眼淚,有點尷尬地站起來:「啊 是!李牧師!請進!」
陳子健還搞不清狀況,李牧師已走了進來,看著他喜道:「你一定是健仔,你的母親都有提起你呢。」
健母說:「健仔,這班哥哥姐姐是來跟你爸爸洗禮的 快叫李牧師吧。」
陳子健反應不過來,只見那個叫李牧師的男人,在他面前蹲了下來,眼鏡片後的雙眼彷彿充滿著憐憫:「小朋友,不用太過悲傷,你的爸爸好快就會回到上帝的懷抱中,在天家跟衪一起分享著喜悅。你知道,天家是一個幸福的地方,我們將來一定也會在天家跟他一起重聚的 阿們!」
身後的幾個弟兄姐妹也叫道一聲:「阿們!」
其中一個還握拳叫道:「葉姑娘!健仔!加油哦!」
健母已經悲傷得回應不過來,只能忍淚點頭。
健仔腦海裡一片混沌,不明白這是什麼一回事。
李牧師繼續說:「你知道嗎,只要在我們幾個弟兄姐妹的見證下受洗,你的爸爸就是一個新造的人,在主的榮耀了重獲新生,並依靠著耶和華的榮耀度過苦難,走到安歇的溪水邊,得到永生 」
陳子健此刻聽到的,卻是一陣嗡嗡聲的耳嗚,像兩隻耳朵都同時配錯頻道,旁邊人的說話聲變得朦朧——他此刻聽到的,是幾個月前,爸爸跟他說過的一段話。
************
當日,華富天井。
「老豆 」健仔忐忑。
健仔看著走廊上街坊正在燒街衣,為著意外死去的彩虹婆婆。
「嗯?」健父嘗試著鎖匙,因為太久沒回家,搞不清是哪一條。
「不如我們都燒那些紙囉?」健仔因為在婆婆給車撞到的當晚,跟謙仔一同潛進了她家搗蛋,現在敵不過心中的恐懼:「燒了那些紙,好像會好一點?」
健父想了片刻,才知道他在說什麼:「唉!男子漢大丈夫,怎麼會跟那些師奶一般見識呢?我們行得正企得正,那個阿婆又不是你害,是吧?」
他這麼一說,健仔更心虛。
「小聲點啦。」健母也在旁邊提醒。
健父淡然地道:「人,信一樣東西就夠了。有些人拜觀音,有些人信耶穌。健仔不是信有UFO嗎?那你信UFO就夠了。」
說時,健父的眼神真摯,像在說一個非常重要的道理。
健仔愣住。
健父終於摸清了鎖匙,推門進內。
剩下健仔待在走廊上,似懂非懂地看著灰燼飄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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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仔不是信UFO嗎?
不是信有UFO嗎?
那,信UFO就夠了吧。
「騙人。」
病房裡,健仔突然說道。
正在講耶穌的李牧師有點錯愕:「啊?」
「騙人。」健仔重複,冷冷地盯著李牧師:「老豆是不會信耶穌的。」
李牧師感覺有什麼不對,站直身子,挺挺眼鏡。
健仔看著這群弟兄姐妹,一個一個地看清他們。
「老豆明明說只信UFO就可以了,他不會騙我,他不會信耶穌,他不要洗禮 他不會死的!」健仔雙眼通紅,愈說愈大聲:「 他為什麼要死?老豆為什麼要死啊?為什麼不可以醫好他?為什麼不可以? 老豆一天到晚在行船,我才見過他幾次而已!為什麼不給我機會?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啊!」
他的怒氣像一個氣球,瞬間膨脹至頂點。
然後爆破。
盛怒的陳子健終於流下眼淚,一個小孩子承受至此算極限了。
健仔蹲下來哽咽:「我到底有什麼做錯了嗎?」
看見這幕,那群以基督之名的弟兄姐妹都暫時變回凡人,無不向蹲在他們之間的這名少年,投以最同情的眼光。
「健仔 」健母看得心如刀割,上前抱著他。
健仔卻推開了母親的手,衝了出去。
「健仔!」健母在後大叫。
健仔倔強地衝出了病房,衝出了走廊,衝出了這棟醫院大樓。
他執意要回到華富邨,那個熟悉的天台。
「嘭!」
天台的鐵閘彈開。
天空一片烏黑,明明只是下午四五點的時間,到處都已經黑漆得像入夜,連路燈都已經亮起了,像隨時都會崩下大雨。
健仔跑到邊上,調動這枚屬於他和爸爸的船燈。
他把電源接好,燈面朝天。
風聲嘯嘯,陳子健的衣服吹得獵獵作響。
他開始按動船燈了
啪啪啪—
啪—
啪啪啪啪啪—
啪啪啪—
「騙人!騙人的!」
這名僅十二歲的少年,一直向天打著信號,一邊嚎哭著:「不是有外星人嗎!怎麼不出來!為什麼不能救救我爸啊!為什麼不可以!為什麼啊!」
他聲嘶力竭。
他卻沒有留意,頭上的烏黑雲層,不知何時起,居然捲曲形成一種漩渦狀,像是那種只會在《國家地理雜誌》才會看見,通常只會出現在美洲的大沙漠上的超級捲雲,透著幽藍的顏色。從另一個角度看,雲中又像隱身著一個龐然巨物。
一個超級巨大,比整棟華泰樓還要巨型的物體。
懸浮在空中。
風聲有增無減。
健仔並沒發現,不論那是雲層還是什麼,它此刻的最中心點,都正朝向著他。
(待續之六)
專欄作者簡介:
故事
Mr.Pizza
香港出生,著有小說《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 Van》、《把砒霜 留給自己》,專欄雜文散見各媒體。另一神秘分身為電影編劇,蟄伏於不同類型作品背後。
Facebook 專頁:https://www.facebook.com/lostonaredminibus/
插畫
江記
江記(江康泉), 香港動漫畫人,作品包括:丁丁企鵝系列、《Pandaman》、 《離騷幻覺》等。
Facebook 專頁:https://www.facebook.com/ricegas/
來源 source: http://nextplus.nextmedi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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