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沒有大台的時代，這是沒有英雄的時代。但中國人喜歡搞個人崇拜，微博幾年前出口了一句戲言，廣傳至今：「周潤發是演英雄的英雄；成龍是演英雄的人渣；黃秋生是演人渣的英雄。」黃秋生所下的註腳比原文精彩得多：「三句我都唔認同。」「周潤發我睇唔到佢有咩咁英雄。佢至多咪著件黑衫出嚟，話要考行山教練牌，好英雄咩？把口話『賺少啲』，咪又拍緊王晶。」自一四年支持雨傘運動，黃秋生一直被大陸封殺，他說自己被迫退休，不再是電影圈中人。
「你話成龍講嘢討厭、白痴、傻，啲人唔鍾意佢，OK嘅。但佢係咪人渣呢？佢話『中國嘅電視機會爆』，講事實啫；『犯咗所有男人會犯嘅錯』，佢識啲男人，曾志偉、校長(譚詠麟)嗰啲，誤交損友，以為全世界都係咁啫。當然，好多男人有錢就會犯錯。咁我冇水，我都犯錯啦。」黃秋生多年前的婚外情搞出了一名私生子，其他干犯過的錯誤不贅。
一輪地圖炮之後，他不忘審視自己，「話我演人渣就啱咗一半。英雄真係唔敢當，我做過啲乜嘢呀？」以往黃秋生在金像奬頒奬禮上玩弄時令soundbite、在網上嘲諷舔共庸才，一夫當關。如今香港硝煙四起，戴口罩、面罩會被視為暴徒，正是連呼吸都有罪。亂世中全民皆兵，打擦邊球的稱什麼好漢？他唯有正面抽擊，「我唔係政治人物，只不過係關心社會、有啲良知嘅藝術工作者，比其他人嚟講叫做有啲勇氣。如果咁都唔容許，係社會嘅問題，唔係我嘅問題。」
望咩呀望
黃秋生多演人渣，但有時也會演英雄，例如《無間道》的黃Sir。可惜過了2019年，一切對香港警察作正面描述的情節，都不再成立。那些無編號、無面目、手執槍械的恐怖分子日日無差別攻擊香港市民，「呢班係叛軍。做commander嗰啲落到去想指揮，自己阿頭都唔聽。打家劫舍嘅逃兵咪呢啲。」「唔夠錢使，就攞枝警棍搵個人頭嚟㧸吓，跟住又有OT。大佬，打完又冇事，我都亂咁打啦。」「精神病院放咗啲癲佬出嚟斬人，你點同佢講道理啫？」
洪興大飛哥覺得這些兄弟很面善，「全部都係小學雞、古惑仔。你一擋就話你還拖，少少嘢就話你襲警。」「佢要搵個理由之嘛，因為知道自己理虧。即係啲古惑仔話你『望咩呀望』一樣——你侮辱我，所以我打你。爛到盡呢就唔使，兜巴星埋去——我鍾意呀！」街上很危險，所以警察要求以待命代替行咇，高層竟然沒有一口拒絕，「我覺得佢哋得三大訴求——STEVEN，食X瞓。我次次簽約拍戲，都話唔想拍戲㗎，淨係出糧。唔行咇，罪案咪多囉。直情唔想返工添呀，予取予攜。」
黃秋生六一年出世，如果他早生廿年，對今日香港就不會感到陌生：皇軍在街上走過，市民必須低頭欠身，不得直視，否則就會換來「望咩呀望」的後果。「以前日本侵華、或者其他地方嘅革命，覺得好遙遠，只會喺書本、電影入面見到。你想像唔到置身其中嘅感覺係點。而家未差到大屠殺、波爾布特咁砌個骷髏塔出嚟，但其實已經有嗰個條件。」
以武制暴
香港空氣質素甚差，加上區區有TG，害得黃秋生咳嗽大作。想好好吸一口氣，卻發現軍用防毒面罩不甚user friendly，要三個人、六隻手才能勉強戴上，剛弄好的髮型又毁於一旦，「抗爭都要三個人服待就死得啦。」現時前線巴不分年齡，影帝可會是個衝衝子？「嘩，如果我仲後生，大劑囉。我諗我媽會好擔心。」伯母已於前年仙遊，但他化了灰都人人認得，用麻包袋笠住自己都冇用，「我真係試過，喺哈爾濱。落大雪，蒙晒面，但個個行過都同我打招呼。原來我噴啲熱氣出嚟，結咗冰，塊布上面現咗我個樣。注定做唔到犯法嘢。」「打親電話去訂位，講幾句，對方就『係係係、可以嘅黃生』。我話，你點知？『聽你把聲就知。』想做賊都做唔到。」
黃秋生在灣仔街頭長大，曾拜大聖劈掛門下，打爛仔交可能遊刃有餘，但面對真槍實彈，血肉之驅如何能以武制暴？「佢哋以為咁樣還吓手就叫『以武制暴』，其實香港人好斯文。汽油彈全部掟喺警車前面，就已經鬼殺咁嘈。」他覺得抗爭者的擋格、還手，只是本能反應，「出於憤怒啦、恐懼啦。但本能反應唔可以上擂台㗎嘛，要有訓練、有技術嘛。」
警方濫捕、濫告、執行私刑都沒有成本。鼓吹別人送頭很危險，尤其是你自己無法身先士卒。黃秋生脫下面罩，需要戴番個頭盔嗎？「唉，問題唔係我贊唔贊成(以武制暴)，而係你個目的係乜先？如果冇目標，攪攪吓呢班人就唔再係屠龍小隊，而係恐怖分子，咁就好得人驚。因為佢有武力喺手，發現可以搵水，跟住就會滲咗好多亂七八糟嘅人入去。所以意識形態上一定要有好清晰嘅目標。」
鍵盤大將軍
黃秋生自詡是「中英遺留下來的問題」。英國人與華裔女子搭上，遇上六七暴動，拍拍屁股便走了，遺下母子倆雙依為命。作為正宗老港，他對香港人本來沒有太大好感，「我唔覺得香港有咩咁巴閉，香港一路以來都係靠炒賣，我哋嗰個年代啲人又政治冷感，乜都唔識。呢半年來突然爆發出嚟嘅嘢，我都分析唔到點解會係咁。嗰種正義感、團結、創意、勇氣，真係唔容易。我proud of自己係香港人。我呢啲阿伯乜都做唔到，都沾到少少光。」「以前去茶餐廳，你聽到啲𡃁仔講打機、買波鞋，而家講歷史喎，談論緊毛澤東、孫中山攪革命，咁就啱啦。」
政治充斥著香港每一個角落，偏偏演藝界噤聲者眾，撐警、舔共者騎呢，「我明白嘅，你搵食，唔踩多腳已經多謝。啲契弟連共產黨成立時邊個話事都未知，就成日講咩『中國國土一點也不能少』。少咗嗰啲，你知唔知有幾多呀？你唔同俄羅斯攞返? 唔同印度攞返?唔同北韓攞返?半個山頭俾咗人，亂咁噏！講嚟講去，淨係講香港、台灣。你叫佢真係上戰場，就話之你，失踪添呀。」黃秋生肯定是鍵盤大將軍，「我直頭戇居，係炮灰。啲人成日問我驚唔驚？我梗係驚。後唔後悔？有乜得後悔。」
我個仔係藍絲
黃家兒子對老豆的口沒遮攔也頗有微言，「你又喺facebook講乜呀？唔關你事，就唔好講咁多啦，為咗屋企 ⋯⋯」完全將家庭倫理顛倒過來，「所以咪話我怪囉，通常係個老豆話：你出去做咩嘢?臭飛。都調返轉嘅。我覺得我好似個十八歲嘅𡃁仔。」「我老婆仲犀利，藍到黑。總之警察就係英雄。真係可惜啦，早知當我考警察啦。」
黃秋生兩名兒子分別廿四和廿二歲，完全沒有承襲他放形浪骸的基因，「就因為有自由，所以咪佢有佢嘅思想。老豆叫佢睇呢啲書，佢唔會聽㗎。佢有佢長大嘅環境，造就咗今日嘅佢。或者以佢嘅經驗，係自保就有著數。閒事莫理，閒地莫企，點知啫？唔通真係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 」「由佢哋啦，唔明白我咪唔明白。我又幼稚，又多口。」
且讓我們了解一下阿仔的成長背境。九六年，黃秋生很忙，大仔出世時他剛好去了保釣，「我冇後悔到參與呢件事，但我後悔上咗嗰隻烏龜艇，好易沉嘅。去嘅時候吹五、六級風，嘔咗我成晚，腳都軟埋。」「嗰晚真係瞓唔著。望住個天花板，腦裡面不斷唱住鄭少秋嗰首『男兒天職保家眷，兒啼妻哭內心撩亂』。真係好鬼驚。」
黃秋生出發前半年，陳毓祥亦上了保釣號，跳落海宣示主權時不幸遇溺，遺下孤兒寡婦，「我老婆嗰陣又好似冇乜嘢，而家就真係會鬧爆，街你都唔好出。」他沒理會前車可鑒，「大班打俾我，唔知點解佢覺得我好『行』。當時我識嘅嘢好少，我嘅認知就係『一點也不能少』，由細到大，都話要保衞釣魚台。口快快就話：好，我去。」
今時今日再講保釣，後生仔當你係怪物。可有後悔？「當日我係認同呢樣嘢，參與咗一件我本身冇機會參與嘅事。去到之後，我睇到好多嘢。」回來後，他接受了若干訪問，包括亞視的時事節目，「我當日喺無綫做嘢，但無綫唔懲罰我，因為同政治有關，唔敢郁。如果係而家，死緊啦。」「跟住大班又鬧我『係咪想做英雄』。去得嘅，都係想做英雄㗎啦。如果我當日有咁嘅口才，佢就死得，我有好多嘢都冇駁佢。」
因為陳毓祥事件，船長落了命令，所有人不准下水。「船上有個海盗， 佢帶咗陳毓祥本書，諗住埋喺釣魚台。羅就夾硬要搶佢本書，兩個人氹氹轉，細路仔咁。最後將本書塞咗落自己下體，好笑到不得了。」海盗最終還是下了水，氣得船長紥紥跳，「羅就扯晒根咁，嬲足全程。佢海盜嚟㗎嘛，你驚佢浸死？佢游完咪返上嚟囉。」沒份插旗的，就拉著有份登岸的稱兄道弟，讓記者拍照，「都痴線嘅。成班友仔幼稚到不得了。」
他從此發現群眾運動很危險，「我參加過幾次都冇乜好印象。另一次係六四，嗌口號，打倒共產黨！嗌嗌吓就唔知嗌咗啲乜。」「我發現帶頭的人會被催眠咗，唔知自己去咗邊。一個群體可能有十個訴求，當中九個都唔係你想要。」所以現時社運再無大台，「呢樣嘢共產黨梗係唔明，佢哋一向都有大台。有組織先可以搞滲透。」
製獨師
愛因斯坦話：「民族主義是幼稚病，是人類社會的麻疹。」「一點不能少」固然得啖笑，但吊詭的是，過去半年香港人經歷的苦難，正好完成了梁天琦入獄前之志——建構香港民族的主體性。街上一呼萬應的，已經由「香港人加油」進化成「香港人報仇」。「你話唔相信民族主義，但同時香港啲𡃁仔係相信緊民族主義喎。只不過佢嘅民族主義，唔係你嘅民族主義。本質上冇乜唔同，香港嘅民族主義，都有好多非理性。」民族主義抽空了普世價值，就變成鴉片，「喺混亂嘅年代講理性，最冇市場。冇人會聽，個個當你傻。」
「以前所謂嘅香港人，係一種流行文化下的共同體，睇港產片、聽廣東歌，投機取巧搵水。孫悟空走咗入個鼎，溫度越嚟越高，先可以煉成金丹。而家香港人全部都係孫悟空，被你困在鍋爐加熱，金睛火眼。習近平係太上老君，林鄭月娥就係側邊撥火嗰個丫鬟。杰撻撻，完全係自己做出嚟。」
「只要你思想上獨立，其實都好難管治落去。佢哋成日講港獨，我而家講嘅係『製獨』。你唔去拉個白粉商？不停出嚟挑釁，刺激群眾運動，嫌香港死得唔夠快。遲啲又攪廿三條，不停喺傷口上洒鹽。你邊個行為係想香港平靜？想返去以前咁？點會啫！」
記者: 蔡慧敏
攝錄: LL Production House
化妝: Joling
髮型: Taky@Fifth Salon
攝影: 胡智堅
協力: 林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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