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盯著天空有多久，誰也說不上。
也許一分鐘，也許一小時，UFO像把時間都凝結了。
終於，光芒漸漸消失，陳子健看見啞色的船身慢慢潛進烏雲裡。耳邊那詭異的竊竊私語聲停止了，變回一般的強風吹拂。陳子健這才想起自己仍在天台上。他感覺雲裡的龐然巨物已經離去，手上的船燈此時「啪！」地再度亮著，光束射天。
UFO真的離開了，一切回復正常。
下一秒，大雨傾瀉而下。
「轟—」暴雨倒水般，三個少年都被淋個渾身濕透。
「走啊 」何家謙和林可兒立即跑回樓梯邊避雨。
細佬一直在那邊等待著，林可兒抱著他，氣喘地看謙仔：「你剛才看見了嗎？」
謙仔猛然點頭，眼神流露著興奮：「嗯！真的是UFO！真的是外星人！」此時，他才察覺到身邊少了個人：「咦？健仔呢？」
他們回頭，見健仔還跪在天台中央，看著天空發呆。
謙仔和可兒再次衝出暴雨中，拉起他：「健仔！走啊健仔！」
健仔卻完全失神，魂魄像被攝走了，一直看著天。烏雲此時已被強風吹散，UFO原本懸浮的位置現在空無一物，像不曾存在過。
他的臉頰都濕了，分不清那到底是雨水，還是淚水。
＊＊＊＊＊＊＊＊＊＊＊
當他們回到瑪麗醫院時，健仔的情緒已經平伏下來。
健母正站在ICU門口，一臉憂心，看見幾個小孩渾身濕透的衝進來更是詫異：「你們去哪了？」她抽出手帕，想幫他們擦乾：「怎麼全身都濕濕的？」
陳子健滴著雨水，無礙亢奮：「阿媽， UFO剛剛出現了！我向它許願了！」
「你在說什麼？」健母當然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見她比陳子健更加緊張：「 你老爸剛醒來了！」
陳子健愣住了。
＊＊＊＊＊＊＊＊＊＊＊
ICU的門大開，陳子健首先衝進來：「阿爸！」
病床上的健父果然醒著，呼吸器已經拔去了，他靠著床背躺臥著。
「阿爸！你果然醒了！」健仔激動地笑著：「阿爸，我們剛剛在天台上看見UFO了！原來真的有UFO！真的有外星人！是他們救了你的阿爸！」
謙仔也雀躍道：「叔叔！是真的！真的有UFO！真的有外星人！」
可兒：「是啊！我們都看見了！」
健父有點遲緩地聽著，彷彿剛剛甦醒，還是有點虛弱。
他眼神游離地看著少年們，展出一個微笑：「乖 」他探前欲抓住健仔。
健仔也笑了，迎了上去。
健父笑容和藹：「敏敏真乖 」
健仔愣住了。
健父抓著的，居然是可兒的手。
健父直視著可兒：「 Daddy最錫敏敏！」
可兒同樣驚愕：「叔叔，我是林可兒啊！」
她有點害怕，想把手縮回去，健父卻抓得很緊。她一看健仔和健母求救。
健母也詫異：「棠哥，我和健仔在這裡呢 ？」
健父彷彿沒有聽到似的，只一直看著可兒：「敏敏喜歡吃榴槤，Daddy便帶你去摘榴槤 」他語無倫次，突然盼左又看右：「細妹呢？細妹在哪裡啊？Daddy最掛念芝芝和敏敏了 讓Daddy看看芝芝 」
他這迴光反照來得突然，眾人都措手不及，不知如何是好。
謙仔還有點懵懂地問：「健仔，你有細妹的嗎？」
健仔堅決搖頭，上前拉開父親和可兒，抓緊了他：「阿爸！我在這裡啊！我是陳子健啊！我沒有細妹的！我不喜歡吃榴槤的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可兒鬆綁，即恐懼往後退。
經他這一嚷，健父這才意識到健仔的存在，轉過頭來看著他。
眼神卻非常陌生。
健仔感到毛骨悚然，健父此刻看著他，就像在看一個全不認識的孩子。
他頓時感到崩潰，無法組織這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爸爸不認得自己了？是外星人救了他的嗎？難道是說外星人在救他的過程中，錯誤地把另一個靈魂注入到爸爸的軀體？他會一輩子都是這樣的嗎？
萬千個想法一閃而過，健仔錯愕得，下意識地從床位退開一步
同一時間，健父突然開始大叫。
「啊呀呀呀呀！」他辛苦地按著自己胸口。
「嗶嗶嗶嗶 」心跳儀也急促跳起來了。
健母和孩子們都急了，還沒搞清到底發生什麼事，又被這突如其來的危機帶走了。
健母急著要到病房外叫人來，幾個護士已經聽到警報衝了進來：「發生什麼事啊？為什麼會這樣的？」更多護士和醫生都陸續趕至，病房內霎時混亂。
健母把少年們往外一推：「健仔，你們先出去！」
陳子健、何家謙、林可兒，三人臉上都是驚愕，搞不清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健仔被迫退後，他看見的最後畫面，是其中一個護士把床邊的布簾拉上時，床上健父的表情。
健父遙看著健仔，是同樣的茫然和惶惑。
＊＊＊＊＊＊＊＊＊＊＊
健父死了。
就在那個晚上。死因是內臟緊急出血，搶救無效。死前莫名奇妙的話，成為了莫名其妙的遺言。那天晚上，他到底是不是給外星人拯救了，還是自自然然的迴光反照，健仔終歸沒有一個定論。事實上，沒多久之後，他連自己是否真的目睹了UFO，也開始質疑。
那是1986年的1月28日，電視新聞忽然插進突發消息。
「美國太空總署的挑戰者號穿梭機發生意外。時間是美國時間的今日上午，挑戰者號由佛羅里達州的發射場按計劃升空，卻在升空後七十三秒突然發出爆炸，在現場眾目睽睽之下於空中解體，機上的七名的太空人員相信全部罹難 」
太空船爆炸成白煙和碎片，像流星一樣，在藍天下慢慢殞落。
電視畫面裡，許多在現場的目撃者都抵受不了打撃，驚懼地當場痛哭。
電視機前，健家的客廳中，健母同樣在痛哭。
家中放著健父的黑白遺照，全身黑色素服的健母，原本只是想執拾一下健父的遺物，卻意外在他本來要帶上船的行李箱中，找到了一大疊信件。信件全都來自馬六甲，全都來自一個女人，當中還夾著幾幅照片。健母也許可以裝作不會讀信，卻當看見那幾幅照片時，她變得無話可說，變得一切都明，變得痛不欲生了。
照片裡，在某個熱帶海邊，健父親暱地抱著一個長髮女子，還有兩個小女孩。根據信裡寫著，那兩個小女孩的名字，是「芝芝」和「敏敏」。
原來多年來，健父趁著行船之便，在香港和馬六甲各有一頭家。死前，他用最卑微又醜怪的姿態，誤把兩個家庭記錯了。原來並不是精神錯亂，也不是外星人錯注了靈魂，這只是人死前的迴光返照，用著最後一口氣，去想念他這輩子最記掛的人——只是，他最掛念的，偏偏不是健仔和健母。
健母明白了，放聲地哭出來，哭聲悲慟。
健仔瑟縮在床上的一角，看著電視機裡的觀眾在哭，也看著電視機前的母親在哭。
那是1986年的1月28日，挑戰者穿梭機災難是美國航天史上最嚴重的意外之一，導致美國的穿梭機飛行計劃被凍結了長達三年之久。
對陳子健來說，同樣在這天瓦解成碎片的，是他的家庭。
（待續之八）
專欄作者簡介：
故事 Mr.Pizza
香港出生，著有小說《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把砒霜留給自己》，專欄雜文散見各媒體。另一神秘分身為電影編劇，蟄伏於不同類型作品背後。
Facebook 專頁：https://www.facebook.com/lostonaredminibus/
插畫 江記
江記（江康泉）， 香港動漫畫人，作品包括：丁丁企鵝系列、《Pandaman》、《離騷幻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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