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語錄
莫問出處 惠英紅
惠英紅本來打算為自己立傳。她口述、由朋友代筆。
開工十數天後，卻決定煞停，「我覺得我嘅人生幾 interesting。但牽涉太廣，人哋唔鍾意，就變成傷害，咁不如唔好寫。」從影四十載，十五歲入邵氏做童工，當年與她愛恨恩仇的大人們，例如邵逸夫、劉家良、親兄惠天賜，已陸續仙遊。既是孑然一身，誰還要心存芥蒂？「好多嘢唔淨係我個人，尤其有啲係日日都會見面嘅屋企人。」
她在灣仔長大，才三、四歲，已在紅燈區向美國水兵兜售香口膠。佳人多穎悟，生意不俗，足夠養活全家。拍武打片成名、廿二歲成為金像影后，已是後話。「由細到大，我啲細佬妹開 party、去街都唔預我。」只因與明星外出，總會遇到幾個好事之徒，要求合照，令他們如坐針氈，「就算我公開話『我乞過食』，佢哋都唔鍾意。我為自己而驕傲，但佢哋覺得醜。」俠女出風塵，「我覺得英雄莫問出處。」
生
武打演員用性命換取榮耀。惠英紅滿身傷患，訪問當日天陰雨濕，正值筋骨報復的大好時機，但她還是踏着金色的斗零踭，與恤衫、裙襬襯成一套。她的膝頭凹凸崢嶸，以為是勞損的痕跡，誰知是童年烙印。她在調景嶺出世，山間野狗多，媽媽怕她周圍走，便在木板上挖個窿，把她框住，未學爬先學企，「嬰兒的菠蘿蓋要靠爬行先會生長。你見我膝蓋好細，十字韌帶唔好，一撞就傷入去裡面。我對落的妹妹都是這樣。」
她排行第五，生於夾縫。惠家是滿洲正黃旗後裔，在山東富甲一方。為逃避共匪，走到國境之南。到她出世時，家財已散盡。她對上四位兄姊被送去學京戲，但求三餐有着落。六二年「溫黛」襲港，木屋被毁，一家人又再走難，「由調景嶺攀山去到坪石邨，當時仲係碼頭，再搭船過去銅鑼灣，瞓樓梯底。」
擺脫了桎梏，市區的生活卻是自由而勞累。「我三歲就係山頭跑落山腳擔水，你話係咪叻？」到十一、二歲，她開始在夜總會表演中國舞。十五歲時被導演張徹相中，「喺邵氏七年幾，拍咗九十八套戲。我係『廠長』，日日開工。」惠英紅月薪由幾百加到幾萬，老闆當然要將她搾乾搾盡，「呢邊拍張徹，嗰邊拍李翰祥，都真係會亂。劉家良又鍾意拍民初。試過掹咗個頭飾、換另一套衫，就去另一個導演度拍。今日係咩角色、性格係點呢？全部都相差無幾。」
老
紅顏彈指老。談到調景嶺「同鄉」、五十初度的溫碧霞，惠英紅笑道：「我五十六，不過我保養得好啲。」若硬要比較，惠英紅八二年憑劉家良的《長輩》獲金像獎，翌年林碧琪憑《𡃁妹仔》封后，由溫碧霞代領——掹車邊也算踏過頒獎台，「林碧琪的角色本來係我嘅。邵氏答應把我借出去，但邵先生一知道即刻唔俾。」惠英紅當時已入行數載，怎樣都不是那種素人滋味吧？「我唔素咩？我係攞咗獎，但都唔係拍咗好耐戲。」「第二屆一宣布係佢，我就……唉，我一定做得好過佢。」
觀眾只知惠英紅是打女，卻不知她由始至終都想演文藝戲。《𡃁妹仔》也不乏動作場面，只是在床上發生，「起碼唔係同一類（戲）。如果拍得成，我都轉咗型啦。」傳說林碧琪因為不忿被騙，拍了裸露鏡頭，所以堅拒再拍電影，「如果係我拍就唔會。因為卲氏會出聲。」從小到大，對她苛索的人很多，但第一個真正能保護她的，是邵逸夫。
其實她不介意裸露。後來《花街時代》、《男與女》也屬意由惠英紅去演。但每次開了鏡，被六叔得悉，都即時嗌 cut，「因為我當時賣錢，好紅。佢點會俾我拍呢？」兩片的主角夏文汐和鍾楚紅成了一代 sexy icon。惠英紅為了證明自己不輸別人，八八年自資去巴黎影寫真。她離開邵氏後，還得繼續打，直到港產片開到荼蘼。
病
惠英紅終究成功轉型了。近十年，觀眾記得她是《巾幗梟雄》中屢被欺負的三奶奶、或《鐵馬尋橋》中被丈夫逼瘋的可憐女子。哪見昔日霸氣？「我喺 TVB其實冇做過主角。我都有問添哥：你啲劇本，永遠都係我個角色最平（淡），咁好蝕底喎？」李添勝答曰：「你自己搞得掂啦。」「次次都要我自己搞，好攰。點解唔係編劇寫呢？但佢咁講，我又幾開心。」
她走入公仔箱，是抑鬱症康復後的事。在無人問津的日子，她試過仰藥自殺，「我性格其實好堅強，如果我都可以打敗，咁我一定係有病。」她與樂易玲小時候同住邵氏宿舍，相當熟絡，但叩門還得找人傳話，「我知道自己 ready好，先至去敲門。唯一唔 ready嘅，係你不如意嘅時候，會見到好多真小人；到你好 OK時，小人又會變咗另一個樣。我比較恐懼呢啲。你呃我就算啦，好過俾我見到咁真實。」
大台的勢利，由上而下，連最低級的螺絲，都愛跟紅頂白，「當然會唔開心，喊到啲妝一路甩都試過。但第二日我又諗番，我身家多你十倍，就算我而家跌到落三線，我都係叻過你。是但啦。」龍游淺水怎會甘心？「唔係我做唔到一線，而係當時嘅名氣真係跌咗落三線嘛。人哋冇俾四線你，咪算好囉。」
惠英紅在大銀幕始終是主角。一○年，終於憑《心魔》再封影后，圓了多年未圓的冧庄夢。她在台上致辭時一把眼淚，也不忘多謝樂小姐，「攞完第一次，我風光咗十幾年，跟住唔知點解會跌落谷底""喺冇人要我時，你話，返嚟公司啦，拍咗你就對自己有信心，我對你有信心。」但她與大台的合約，也就到此為止。
死
在新作《幸運是我》，惠英紅的角色患腦退化症，卻不忘為自己的後事操心，「造型過到自己、劇本好就得。我好想話俾人知，其實唔係好老都可以患老人痴呆。」她媽媽五十多歲便病發，性情變得乖戾，「早發都不特止，仲加埋狂躁、妄想症。她開始孤立自己，話朋友搵佢笨、話工人想毒死佢；去老人中心跳舞，佢話人哋發姣發扽。同佢坐埋一齊，你都會唔開心，佢氣場太勁。」
適逢她有情緒病而不自知，彼此互相折磨，「朝早出門，要望吓佢喺唔喺度先衝出去。佢會將我認為襯得好靚嘅衫講到好肉酸：嘩！你做乜打出個胸，好心扣高少少啦""」「我已經咁樣，點解仲要踩我？然後開始互相躲避。」她後來才知道情緒病是腦退化的症狀。到確診時，已是中後期，藥石無靈了。「我以為自己好孝順，邊有人幾十歲都仲同阿媽住？當我睇到佢個腦仔（電腦掃描）得番咁少嘅時候，真係好內疚。」
近年她媽媽已失去意識，不能開口毒舌。四肢癱瘓，身軀如紙紮。有次惠英紅搬她去廁所，「佢一掙扎，前臂撞到我的牛仔褲，成塊皮好似開罐頭咁反起咗，我即刻幫佢冚番埋，十日八日都唔好。」「佢而家其實係受罪。有段時間，我每日都唸經，求佢好死。無論你幾多歲，瞓咗覺就去咗，都係福氣。」有此福分的，是她的四哥惠天賜。一二年在北京猝死，走得乾淨。惠英紅因此情緒崩潰，媽媽卻不知就裡，「佢根本唔記得有呢個仔。」不知誰比誰幸運。
美魔女
「不得好死」之痛，惠英紅知之甚深，「我唔擔心，好似世界末日咁，唔會話我死你唔使。」同是邵氏打星的劉家輝中風後長臥不起，復又被騙財。惠英紅與他識於微時，也被拒諸門外，「其實愈係熟，愈唔想啦。」前車可鑑，令她更步步為營，「如果唔保養，將來就好似我媽咁。」
只差一點點，她就可以進身美魔女之列，「美魔女唔係指生過小朋友、而保養得好好的女人嗎？我冇資格。」錯過姻緣可能是憾事，但翻看舊照，惠英紅仍是美艷如昔。本刊多年前曾訪問過她，她提供的珍貴相片，刊登後卻不翼而飛。若需要重新沖曬，務必與筆者聯絡。
撰文：蔡慧敏
攝影：黃志明
攝錄：葉志明
化粧：諺瞳小白
場地提供：香港銅鑼灣皇冠假日酒店 Club@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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