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人語
腦袋決定屁股 曾醒祥
執紙皮阿婆被食環票控,警察善心,拿了三十元做保證金,留下四蚊給她搭車回家。欺負弱小,果真是人類的劣根性?還是著制服的人,有權唔用會身痕?「權力係好可怕,要好好監管。唔好話佢哋,好多老細都係咁啦,要控制晒下屬所有嘢。」
曾醒祥做過十年外展社工,返工時與街童圍威喂;放工後找露宿者寒暄,偶爾向他們贈送飯票,卻遭上司過問:「佢又冇話唔俾你做,不過要申報。問題係,我用自己私人時間,點解要申報?你話我同外展隊爭生意就話啫。」只怪屁股決定腦袋,「機構有個『倡議組』。拎十皮八皮嘢人工嘅高層,喺冷氣房度討論咩叫貧窮。出面個社會發生咁多事,頂你個肺……」
「倡議型媒體」人工高,「倡議型社工」想必福利好。曾醒祥為免自己成為其中一員,毅然在一四年辭職,把屁股留在街頭。最新一波,是拆解懲教阿 sir招呼少年犯的毒招,「機構唔想掂政治。而家我可以按自己嘅感動、有嘢就砰砰聲去做。」
做社工不求發達,但好歹收入穩定,「我(人工)係奀嘅。」曾醒祥入行時,正值社福界低潮,起薪$11980。「如果而家入行,跟政府薪級表起薪有二萬二。就算係 Asso(副學士),普遍都有萬八、九。」離職前,他人工接近三萬;辭職後,即時與服務對象大大拉近距離,「做 freelance、帶活動、教書。試過最差時,一個月得二千幾蚊。」「仲有好 PK的外判制度。(大專院校)以前請三十個全職講師,而家請十個,剩低嘅就請我呢啲。計時薪,仲要淨係計上堂時間,出卷改卷備課唔計……」失業也得講部署,曾醒祥提早一年進入貧窮模式,「要儲嚿錢先。真係冇嘢做,榖種都可以咬住先。」
榖種一咬便是兩年半。除了繼續做其街頭社工,曾醒祥現時也是邵家臻的議員助理,「而家人工都係奀,講心唔講金啦。」政府立法規管「標準工時」,但僅適用於月薪低於$11,000的基層僱員。當洗碗工月薪都有萬五蚊,哪個行業咁折墮?在勞工處網頁搜尋,彈出來的首先就是「議員助理」,「咁我本身都係好基層嘅人。」香港貧窮人口一百萬,基層當然有好多個層次。這份工,卻令他打開了以前做外展時經常碰到、而沒有正視的黑箱。
Kai子
電影《同囚》講述少年犯在沙咀勞教所的日常,拍出來卻似《滿清十大酷刑》。適逢上個月立法會有「感化院舍及懲教所的兒童權利」公聽會,曾醒祥要做資料搜集,找來幾個勞教所的舊客傾偈,發現電影中的情節,根本是家常便飯。食「雞翼」的細路要彎低身、擺好位,待阿 sir用手肘對準肩胛骨,狠狠批踭。跳起從高空施襲的是升級版,叫「飛天雞翼」。「刨冰」則是以拳頭錐軟肋、上下來回彈奏;熱粥要在一分鐘內吃完,有剩要把碗倒扣在頭頂,是為「倒嘜」。招式層出不窮,由不同年份、不同區域的過來人道來,卻出奇地一致,「對佢哋最大嘅摧殘係自尊心,喺入面根本唔當你係人。我寫出來嗰啲,已經係最普通。有啲仲恐怖,食屎、飲尿、性侵。不過唔係個個都有講到,所以唔寫落去。」
曾醒祥常說自己屬「社工質地」,「即係左膠。」同一個故事由弱者道來,總令他格外揪心,「我第一次聽,遇着幾個所謂的 kai子。佢哋好想滿足阿 sir,但做極都做唔好。」獄中規矩多,簡單如自報身世,都是陷阱所在。
阿 sir問你哪位,要舉手貼耳回答,「我係學員 DCR012345。 Good morning sir,我要申請去廁所。」若阿 sir唔滿意,除了死忍,手臂也不得放下。「我就咁講都甩甩咳咳。佢哋傻傻更更,有啲甚至有讀寫障礙。」阿 sir問你犯咩事,要一串急口令的唸出來,「你話老笠佢就識啫。要噏晒全句『傷害他人乜乜乜』、又要講埋邊個法庭過嚟,佢真係噏唔到。」 Kai子的下場離不開「加餸」,「聽完我直頭覺得揦住。其實佢都好努力啦,你仲想佢點?」
出得嚟行,大概都是曳仔。然而野草不見得可以被任意踐踏,「判得入去的𡃁仔,點會冇跟過大佬、吹雞打架?問題係,家暴又好,同人隻揪又好,都有得對打嘛。阿爸𡁻你,到十幾歲就會還拖、或者出街,總有個出口。喺入面唔同,冇得還拖不特止,仲要配合佢、垂晒手。」被判入勞教所的,全是「短期租約」,或是十四、或是廿八日,等攞報告,由法官發落,「好似打 MMA,喺擂台上打三分鐘睇落好短,其實係好漫長。」入沙咀的,由三個月到半年都有,「操完就好大隻。有啲𡃁仔話,入去係練兵、係勳章。出到嚟,大佬會睇你多啲。」
斯巴達
揼人亦要花氣力。懲教署的阿 sir定時出糧,照理不會額外提供斯巴達式的訓練。「佢哋有部份真係信咁樣可以『教』好你,但同情緒都好大關係。有時會講明:你唔好彩啦,阿 sir輸咗馬;有時加入玩嘢元素,叫你抽牌,抽中就打少幾嘢。」曾醒祥見了十多位少年犯,安排他們做訪問,懲教署的回應有如條件反射,「佢話零容忍、零暴力。叫你一係報警,唔好生安白造。」「你話我講大話、仲要係轉述,夠唔夠膽同我對質?但我真係冇辦法搵到人投訴。」部分原因,是他們覺得自己總有機會再入冊,不能開罪阿 sir;也有些是因為認命,「佢真係覺得自己係社會上最低賤的人。你睇網上反應就知道:入得去就預咗啦、監躉講咩人權?」
莫說投訴,單是尋找受害人現身說法,已慘過賣保險。曾醒祥找現役外展社工幫手,熱心者眾,成效卻不彰,「機構唔想掂到政治。」煩惱皆因由錢起,「一筆過撥款唔夠使,要延伸服務,就要不斷搵 funding,包括民政署、區議會。」甚至懲教署本身也是水源,「佢哋有嚿錢社福機構,教啲職員 social work skills。除非你夠薑唔攞,如果唔係就唔好破壞關係。」
紙箱
在香港過非人生活的,當然不止少年犯。曾醒祥住深水埗,無處不是煉獄,「我遇過一啲九十幾歲嘅,半夜三更仲執緊紙皮,有邊個想過呢啲生活呢?」網上一萬四千人聯署撐「一蚊紙皮婆婆」,逼得食環署撤控,香港人忽然愛心爆棚。但一講到老有所依、全民退保,「自己父母自己養」才是主流,彷彿大家都不會老、老來也會成為大富豪。「我哋呢啲社工質地……同一般公眾係有啲脫節。但正正係咁,更加要多啲出聲,否則連僅餘的聲音都冇埋。」他試過帶一班中產去做基層探訪,對方出招狠過阿 sir:「梗有人係窮啦,你咁叻不如你做特首?」「都 hurt嘅,但 down一晚就好了。要 keep住有行動,個社會先會郁。你一謝皮、一冷卻,所有嘢都唔到你主宰。」
行動之一,是促進社區經濟。曾醒祥去年結婚,婚前要搞裝修、收拾雜物。紙箱落在搬屋公司手上,忽然變了寶貝,索價十至廿蚊一個。他與女友幫襯區內的阿婆,以「搬屋價」購入一車紙箱。阿婆笑逐顏開,祝他倆新婚快樂,卻不知曾醒祥本來是個不婚主義者,「香港社會成個狀態都唔適宜居住。就算你唔買樓,租樓都係奴隸。」一支公有利保持盈泰,「甚至之前有啲感情,都係因為我唔肯結婚而散咗。」一四年,他跟女友又去到「不結即分」的樽頸位,「諗住佔中後再算。」沒料到九二八的催淚彈造就了傾城之戀。他倆拖着手由公民廣場跑去添馬公園,經歷了守旺角、最後在金鐘清場時被捕,「你點樣搵到一個伴侶,陪你捱催淚彈、捱胡椒噴霧?冇第二個啦。」
撰文:蔡慧敏
攝影:胡智堅
攝錄:李育明
news@nextdigital.com.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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