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屬於香港人的地方，林榮基雖然疲累，但連日堅持站在鏡頭前控訴中共政權企圖毀滅一國兩制。面對強權，他無畏無懼，「我都可以，點解你唔得？」
封面故事
林榮基單挑習近平 無悔無懼
轟動國際的銅鑼灣書店五子失蹤事件謎團一直未解，最後一個下落不明的店長林榮基，上週二亦返港銷案。當眾人以為他同樣會按劇本被《星島日報》「野生捕獲」訪問，唱好大陸後再返回軟禁地，他卻悄悄起革命，上週四在九龍塘車站抽完三支決定個人、甚至香港命運的香煙後，懸崖勒馬，六小時後召開記者會，善良而堅定地說出失蹤真相，停止為習近平政權助紂為虐。
這一刻林榮基犧牲與大陸女友的關係，更置生死於度外，揭露中共打壓香港出版自由，甚至跨境執法的黑幕，只因被今年初六千港人遊行力挺一個素未謀面的平凡文人所感動，更希望扭轉香港人被操控、一國兩制被破壞的命運。
林榮基接受本刊專訪時稱，理解李波等人的考慮，既然他負擔最小，抗爭的責任必然在他身上，他至今無怨無悔。文人有風骨，有媒體要求他以一首詩形容此刻心情，他引用舒巷城《回聲集》的〈書枱〉︰「我沒見過/屈膝的書枱/雖然我見過/屈膝的讀書人」。
離開熟悉的香港八個月，上週二林榮基從韶關乘坐高鐵南下，穿過深圳河的界線，重返這片尚算自由的土地，不過他背負一個出賣靈魂的任務︰將載有讀者資料的電腦硬盤帶返大陸，舉證銅鑼灣書店股東桂民海。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上週四中午，他從李波手上取得硬盤，放入由「中央專案組」提供的行李喼，準備北上繼續其軟禁生活。當日他在港鐵九龍塘站等候火車時，卻感壓力千斤重，既不想出賣讀者，更不想繼續被中共操控，但憑一人之力可否對抗暴政？「我覺得好需要靜一靜」，於是出閘吸一口煙，梳理思緒。
「諗住食一口煙就走，但冇辦法，一食食咗三口，因為壓力好大，會唔會公開呢件事嘅決定，係未決定到，但我知道係唔妥。」這一刻，林榮基想起之前一晚翻看有關銅鑼灣書店事件的新聞報導：「你睇到六千個人上街，同埋真係考慮自己個環境，喺嗰五個人當中我負擔最小。」
其實，沒人比他更清楚得罪中共的後果。
回想起他回港之時，已背好台詞，對關員說是回港銷案；中央專案組一名陳姓處長及其史姓下屬亦跟隨來港，「嗰時仲未具體意識到佢係過境執法」，但過關後二人不敢露面，只透過短訊跟他聯絡，要求他在港與任何人通訊前後，都要向他們匯報，並入住指定的油麻地明愛白英奇賓館，除胞姐以外不得與外人接觸，「我落到嚟香港都仲要受佢操控。我初初按上面嘅習慣咁做，後尾我諗吓諗吓，唔對路，呢度係香港，你憑乜嘢要我仲係咁？」
理智與情感
他不想辜負香港人，重掌命運的第一步，是扔掉那部由中共官員提供的手機以防被追蹤，並由九龍塘站轉乘市區線，卻隨即發現被可疑人跟蹤，「初初諗住返屋企，去到九龍灣，我一路留神，我認到有一個（人）吊住我尾，嗰個好熟面口，佢上過書店，我知道嗰個係吊緊我，喺香港我就唔怕，我就望住佢，佢初初偷偷望咗我一眼，然後擰轉面，我一路望住佢，冇轉開過視線，後來佢回望我，發覺我一直盯住佢，佢跟住落車。我見佢落車，我另外有打算，我就轉去第二啲地方。」
堅定的眼神擊退中共的探子，此時林誓死留港公開真相的意慾戰勝了恐懼，他想到書店老顧客何俊仁，遂到對方位於中環的律師樓求助，相比起聯絡警方或港府要求協助，林語帶不屑地說︰「我睇，搵何俊仁（有用）多啲……我唔知港府救過咩人。」
身在立法會大樓的何俊仁收到林的訊息後，急急趕回律師樓與林會合，並洽談約一小時。「我同佢傾過，唔能夠低調，一定要高調，因為呢件事唔到你低調。」何俊仁說。林榮基不再孤立無援，決定到立法會開記者會向公眾交代事件始末，親自指證習近平治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種種荒謬。
二人隨即動身，大庭廣眾之下乘搭地鐵到金鐘再步行至立法會，何當時曾建議林戴上口罩隱藏身份，但林一口拒絕，何俊仁說：「佢話唔使，又唔係唔舒服，跟咪跟囉。去到（金鐘）天橋我再問有冇人跟，佢就話唔係好覺。」
活着
雖然林榮基意志堅定，但走上這條不能回頭的路，壓力不言而喻。被拘留前已戒煙的他，忍不住再抽一口煙。記者會上，他簡述在大陸過關時被帶走、翌日被帶到寧波審問的經過，以及在韶關被限制自由的生活。本週日他再接受本刊專訪，亦提到被囚禁三個月後，想過自殺，「好難捱，又冇律師，佢哋鍾意判幾多就判幾多，完全唔知會點對你，可以坐一世（監）。」
他嘗試把衫褲扭成繩試圖上吊，但房間樓底有二十呎高，未能掛上繩項；監獄的設計早已防止被囚禁人士輕生，牆身、書櫃、枱櫈都鋪上軟皮，水龍頭包上膠紙，牙刷另一端以繩索綁起，用完隨即收回，一切讓他比死更難受。
這種精神虐待，源於官方想得到「禁書」內容的資料來源，「佢初初俾我嘅訊息係想查一啲讀者資料，問完資料庫重點資料後就開始轉，追查書籍嘅作者，出版嘅來源，撰稿人係邊個，撰稿人點樣攞到資料。」
囚禁期間，中共的魔爪伸向林榮基的兒子。提審人員告訴他兒子的行蹤，甚至說出兒子正聯絡立法會議員，把林嚇破膽，「證明佢俾人跟蹤，手機俾人偷聽，我好愕然，發晒火，你搞我屋企人就唔得。」
吶喊
禍及兒子，林榮基明白噤聲後香港的自由只會進一步被侵蝕。召開記者會後，他挺身參加支聯會上週六發起的「向強權說不」大遊行，控訴中共政權。
連日來，林榮基在立會不斷接受本港及外國媒體訪問，利用國際輿論向中共施壓。鏡頭前，林榮基豁出去；鏡頭後，有份做跑腿的民主黨立會議員單仲偕，頻頻為林沖咖啡，「佢每次上落車就會食一口煙，一有空檔就飲咖啡，起碼係朝早兩杯、晏晝兩杯。」單仲偕說。
民間怕敢言的林榮基再次「被失蹤」甚至招來橫禍，但勇者無懼，他大部分時間都乘坐地鐵出入，亦拒絕對外公開聯絡方法，躲避傳媒追蹤時才出動民主黨成員接送到不同地鐵站，晚上他則在親友家留宿。
為避開記者，何俊仁透露，他出席遊行前戴着鴨舌帽，獨自坐地鐵到銅鑼灣，「佢去到 SOGO（崇光百貨）門口等我，企咗二十分鐘，都冇人埋去同佢講嘢或認得佢。」後來林榮基向傳媒透露當日重返工作廿多年的銅鑼灣書店，因重門深鎖，他在門外逗留十五分鐘，拍照後離開。
自林榮基返港的消息上週二傳出，大批記者在林的住所外守候，但他其實從沒回家，即使網媒在住所外偷聽到林涉及桃色糾紛的當日，他根本不在場，「屋入面嘅只係佢分咗居嘅太太」，何俊仁說。
愛在瘟疫蔓延時
中共亦按劇本故意將焦點轉移為林榮基哄騙大陸女友偷寄禁書，以圖人格謀殺，林在專訪中坦白承認，與妻子感情不佳，已分居近兩年，更主動透露一三年賣書店亦跟妻子有關。他八四年開始從事圖書批發業務，十年後成立銅鑼灣書店，至一三年因租金昂貴經營困難，把書店易手，「嗰時我同太太感情唔係幾好，佢尤其係想賣咗間書店，我變咗冇地方落腳，要返屋企瞓。其實佢都有佢嘅打算。」
賣掉書店，林榮基留任店長。何俊仁近年到書店打書釘，因而認識林榮基，「佢做到好夜，十一點都仲喺度。佢都係一個鍾意讀書嘅人，會講吓有咩新書。佢對啲書都好熟……又會講吓文藝，講吓小說。」
除了愛書，林更關心中國，另一讀者陶傑這樣評價，「佢係一個好有正義感嘅人，好鍾意睇書，好關心中國前景，民主、經濟佢都好關注，成日講中國嘅事。」
林榮基曾向陶傑推介旅美華人李劼的著作。原名陸偉民的李劼撰寫過多本長篇文學小說及學術著作，林是他的擁躉，甚至說過有錢的話會掏錢替李劼在香港出書。林出事後，李劼本年初曾撰文力讚林榮基是知音，不僅是性情中人，更極有人文品味，「他非常擔憂的不是政治層面的糾葛，而是將來中國的文化命運。他一再說，文化不復興是不行的，只有文化復興了，民族才會有希望。」李劼如此說。
黃禍
不過，經過八個月在大陸的煉獄生活，林榮基對中國失去信心，多次提到一國兩制蕩然無存；接受外媒訪問時，他更直認最好的解決辦法是香港獨立，「一對夫婦結咗婚，個男嘅對女嘅唔好，女嘅係咪要走開，正常㗎嘛，佢都要幸福。你共產黨每一次都係想管治人，你憑咩管治人家？你又唔係通過合法渠道選舉出嚟，你合唔合法先吖個政權。你唔合法嘛。你尊重人權咩？你唔尊重。所以人哋想要求獨立係有原因，香港一樣。」
其實，由爆料一刻開始，他永遠不會再主動到大陸，坦言與同樣被捕的大陸女友的關係，「等於判死刑。」為香港人勇敢說出真相，犧牲的是女友，他坦言感到愧疚，「但講咩都冇用，佢都聽唔到，不如慳番啖氣。」一河之隔的國度，做的只是封鎖消息，以及安排與事件有關的被捕人士再次在官方安排的鏡頭面前「指證」林榮基說謊、是負心人等等，「如果我每一次都同佢哋對質，真係害咗佢哋。」
香港人善忘，英雄很快會在幾日、幾星期內變回無名小卒，令人更擔心他的自身安全，但他堅持不會離港，拒絕政治庇護，事件淡下來後，他只想做回普通人，「有得搞就搞圖書館，唔係就送外賣囉。」
復活
銅鑼灣書店事件至今仍備受關注，何俊仁及支聯會功不可沒，他們一直在背後聯絡家屬，亦想盡辦法營救眾人。做了維權工作廿年的何俊仁指出，營救過程中要以家屬的意願為先，但很多情況下的確高調比低調好，「高調一定好過唔出聲，唔出聲就會喺沉默之中滅亡，喺沉默之中消失。佢唔會珍惜你，佢當你係隻蟻。但當你高調之後，佢仲會有啲顧忌。有啲人話係呀，係會俾人糟質吓，但好過不斷受虐待，或者甚至最後消失，喺獄中低調死亡嘅都唔少。」
林榮基今次勇敢爆料，其中一個原因是看到本年初原來有六千個他不認識的香港人為他遊行，他深受感動，何俊仁則稱遊行等持續的抗爭既是為了當事人發聲，亦是向強權說不。「我最近去美國見到陳光誠，佢話佢俾人軟禁甚至坐監時，曾經有人俾個收音機佢聽，聽到『自由亞洲』或『美國之音』訪問，聽到我把聲，為佢呼籲話大家要關注陳光誠，一齊營救佢。佢話最開心係嗰個時刻，係最大鼓舞。」
林榮基被拘禁的 235天
〈 2015年〉
10月 24日
擬經深圳往東莞找女朋友，過境羅湖時被深圳海關拘留並帶走，沒收證件；當晚在派出所「犯人欄」停留，獲供應食物，無人回答他犯何事。
10月 25日
早上被戴上眼罩及鴨舌帽，乘火車抵達浙江寧波，再經四十五分鐘車程，被帶至一幢估計有二十間房的大型建築物二樓房間，後來得悉是慈溪市看守所。
10月 26日
早上有人審問，被迫簽下「放棄通知家人」及「不聘請律師」同意書。
11月份
留在寧波期間，被關在不足三百方呎空間，由兩人一組的六組人廿四小時看守，房內都是防自殺設施。其後被便衣人員盤問提審數十次，出外提審兩次，曾簽認罪文件。
11月 5日
林已分居的妻子鄭少芝到灣仔警署報案，指林失蹤。翌日，林致電妻子「報平安」，警方隨即「銷案」。
〈 2016年〉
1月至 2月
林曾萌自殺念頭，曾以衣物扭成繩條，但房間太高亦無可懸掛之處。
2月 28日
鳳凰衞視播出他指為「有導演、有台詞」的影片。
3月 2日
廣東省公安指林快將取保候審，港警同日稱接獲廣東方面覆函，引述相同消息。
3月底至 6月
被轉移到廣東韶關，繼續監視居住，再獲安排到韶關圖書館做義工。其間被安排到深圳跟李波會面，獲十萬「遣散費」作補償。
6月 14日
林要求回港探望家人獲答允，條件是交出銅鑼灣書店寄書記錄。在姓陳中央專案組處長及姓史人員陪同下，從韶關乘高鐵到深圳，過海關後分開走，在羅湖被關員帶到詢問處，三名香港便衣警察問他是否銷案、是否需保護、有否人身安全問題。
中共慣技 人格謀殺
林榮基現身大踢爆後，多名相關人士包括其女友，現身指控他大話連篇。曾被中共拘禁的時事評論員程翔認為，此乃中共慣用的人格謀殺或道德抹黑手段。他認為，短期內林的人身安全應該沒問題，「因為中共唔會喺呢個時候下毒手……但長遠就唔敢講。」
正協助林榮基的中國維權律師關注組何俊仁指出，中共除了以「桃色糾紛」、「包二奶」等抹黑維權人士外，亦會向其親友埋手，「搵你啲家人、親人出嚟舉證你……整兩個女仔俾你，然後影你相。有冇證據都好，一定屈打成招，要你簽押，唔簽押就唔可以結案。」即使林榮基未有受太多身體虐待，但困在密室或遭軟禁，精神壓力亦相當大。
程翔認為，習近平掌政後，大陸及香港的人權自由狀況，較以往「肯定差咗」。習政權以危害國家安全罪拘捕人士，「多過晒胡溫時代拉嘅人，係好明確嘅例子。」中共一九七八年底決議，永久廢除在文革時間造成很多寃案的「中央專案組」，「點解依家又恢復番？從呢個組織嘅恢復，已經睇到習近平搞緊一條乜嘢路線。」
撰文：袁慧妍、陳珏明、李啟發
攝影：莫智謙
攝錄：時事攝影組
news@nextdigital.com.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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