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在中學時被提名為「上海市優秀學生」,成功當選可在聯考加廿分。有同學看不過眼,向老師告發她「早戀」,「我有啲嬲。拍拖啫,又關你事?我又真心膠,同班主任講:我唔想為咗呢個唔知咩人,唔見我男朋友。我哋喺學校已經唔會講嘢,唔會一齊行,再低調就散。而家距離考試仲有幾個月,我每日爭取 0.5分,都唔止廿分。」結果她還是加了分。二人後來在她大學畢業、來港升學時分手。
壹週人物
一個愛國小粉紅的自白 黎明
歌仔都有得唱:「 I, I, I was born in Beijing,不知命運是誰定。」
女版黎明來自上海,也受身份問題困擾:「自細都知,全國人民都唔鍾意上海人。屋企人同我講:你去到外省,千祈唔好講上海話。啲人會覺得你睇人唔起,話唔定買嘢會貴啲、會蝦你。」
各省同胞互相歧視:十億人民九億騙,河南人是總教練;貴州安徽蘇北全是窮山惡水,專出刁民,「喺中港矛盾之前,網上成日都有地域大戰啦。」
當她遇上新一輪中港大戰,也就見怪不怪。
九月七日,黎明路過中大民主牆,看見三名內地生正在張貼「學生會不代表我」等標語,她溫柔挑機,成功 KO對方。
事後把過程寫在面書,獲得逾七千個 like,內地網軍隨即掩至,「鬧我賣國賊、支持港獨;祖國養育你,你忘恩負義呀,各樣都有。我又唔知自己幾時支持過港獨。」
翻牆的不知黎明曾是愛國小粉紅。
領受過黨的恩情,要歸還,卻是漫長而痛苦,「我唔想成日有個警察,喺腦入面望住自己。」
「我比較單純,希望講我想講嘅嘢、追求我相信嘅嘢。咁多年,終於將呢個警察趕咗出去,唔想又請佢返嚟。」
雖然她有點忐忑,國安會否又找身在上海的老爸喝茶。
黎明○八年來香港,在中大讀碩士,現時是社會學講師,廣東話流利。「香港獨立」四隻大字仍在文化廣場飄揚,大人們說這條黑布違反《基本法》,它便成了神主牌,由學生會派員輪流守着。內地學生卻因為「反港獨」而變成民主鬥士。看見三名內地生張貼一款「 No referendum=Autocracy、 This is not democracy。」的標語,黎明問:「共產黨也不搞公投、沒有民主,人民卻天天被代表,你們是否也要反黨?(大意)」對方即時 hang機。
同日稍後,數十名內地生在民主牆前叫口號:「不要被代表!反對港獨!」繼續先前三人未竟之志,「 CUSU IS NOT CU!」的標語轉眼佔據了五分之四幅民主牆。黎明錯過了這一幕,卻為他們的聲勢而好奇——群眾運動很危險,內地生才不會蹚渾水,「一同政治有關,就本能地想迴避。」「以我自己嘅經驗,就算係愛國行動,都未必鼓勵你參加。」
傻痴痴
內地生愛用的「表情包」,意思都離不開「中國是你爸」,不如說是「長輩圖」:「係一種鬥爭式嘅思維。你想像唔到香港學生會講:我話俾班主任聽,你逃課!我同你平起平坐,我控制唔到你,不過我會同上面講,叫佢對付你。」
九九年,黎明十三歲。美軍誤炸南斯拉夫中國大使館,十一億人民無名火起。上海民眾跑到美國領事館抗議,黎明愛國心切,趁深夜溜出去湊熱鬧,不忘戴上領袖生的臂章。人群中,一名大叔向她搭訕:「你今年多大?唸哪間學校?」黎明傻痴痴從實招來。翌日被老師問話,「有人說,咱們有個女同學參加了示威,是你嗎?」嚇得她魂飛魄散,惟有矢口否認,「我一向都乖,佢信我,件事就不了了之。」
是以三名內地生的反應,黎明似曾相識:「我知道你在偷偷錄音,但我不 care。」他們就是那個害怕被點相的黎明,「(大陸的)環境會令你覺得,如果你好突出,做你自己想做嘅嘢,會唔安全。」「佢哋對偏激定義好廣泛。你表達咗與眾不同嘅觀點,就算人哋講唔過你、你有道理,都已經係偏激。」只做黨想你做的,又如何?「其實冇話你唔踩到邊條界就一定冇事。好睇當時環境、領導點睇。一啲詞彙會忽然變得敏感,唔小心就會踩過界。所以最好都係唔好郁,確保自己安全。」
十四億人齊齊玩估領 A,場面相當壯觀,「比呢個仲微妙。 Big brother唔需要做任何嘢,大家知道個氛圍係咁,會自動去 interpret。」她想起周子瑜。來自台灣的美少女是韓國女子組合的成員,一五年在綜藝節目中揮舞青天白日滿地紅旗,隨即被大陸網民蹂躪,「但去到某個位,輿論 focus on『少女受迫害』,政府出聲明,話『部分人有不適當的言論』。國家表態啦,嗰班人即刻就收晒聲。」
聰明人自會聽到魔笛聲。所以校長們也爭先出來反港獨、反涼薄,再演變成「言論自由都要有道德底線」。另一名內地生唐立培,因為批評反港獨同學水平太差而被起底,家鄉母校與他割席,最終道歉收場,「你問我今日有冇擔心?都有嘅。如果愛港力嚟 department鬧,都好煩。」
比賽慘
中大學生會前會長周竪峰形象突出。黎明覺得:「大陸嘅新聞,將港獨、藏獨、台獨分子,形容為非理性、被人煽動、係癲嘅。如果你一嚟就鬧『支那』,內地生聽到,印證咗『大陸媒體唔係呃我』,就更加難洗甩呢種扣連。」
五毛財到人到,真心膠卻是易請難送,「大家曾經以為,所謂愛國主義係一種操控。但後來發現,有部分人係出於自己意願,政府反而會受輿論壓力。正如當年南斯拉夫中國大使館被炸之後,國內都有言論話政府太軟弱。」小粉紅是怎樣煉成的?廿三歲之前的黎明就是成功例子,「手冊除咗寫你每科嘅成績,仲有一部分叫『道德自評』,要逐項剔 yes或 no。」第一條:你是否愛國愛黨、尊重國旗國歌?「冇人會剔 no。你會 get到個訊息,佢希望你向住嗰個方向發展。呢個已經係最 subtle嘅方式,去灌輸嗰種理念。」
香港未推國民教育,但幼稚園已有類似的習作。「中史成個故事就係:我哋嘅民族好屈辱,被西方侵略。直到共產黨出現,然後一天都光晒。你聽完都覺得,點解我嘅民族咁慘㗎。終於解放,係有種欣慰喺入面,代入咗嗰個身份。」黎明有時馴服到連自己都覺驚訝。大陸的中、小學每朝都會升國旗。一聽到國歌,天跌落嚟都要停低。有次她與幾個同學替學校做雜務,不用參加早會。無人看管本是躲懶的好時機,「但一聽到國歌,本來傾緊偈都靜晒,直到聽完為止。」
內地生走出自己的 comfort zone,都要反港獨,腦內播着的可能就是: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我同幾個內地同學傾過:你聽到『港獨』會有咩反應?心情會波動嗎?佢哋話都真係會有。」香港人一直以為「傷害十四億人民感情」,只是外交部的鬼話,「佢哋以『權利被侵犯』呢個 language同你講,但問咗好耐,都講唔到究竟係咩權利被侵犯。嚴格來講,學生會係選出來,唔係每次表態都要做民調。亦有一啲內地生覺得,黐海報的人唔係代表佢。」「問深一層,佢其實係將自己嘅身份、價值,好重咁押喺呢個國家上。你攻擊、唾棄呢個國家,就連我都否定埋,會好 hurt。」
喜靈洲
小粉紅要脫毒,慘過入喜靈洲。黎明初來港,同學約她去六四燭光晚會,「我第一個反應係:六四,係唔好嘅。」但好奇殺死貓,她應約,「我心諗:要小心,唔好俾人利用、唔好俾人洗腦。如果啲口號有問題,我係絕對唔會一齊嗌。」在此之前,她所知道的六四,就是「八九年春夏之間的一場政治風波」,之後鄧小平南巡、中國人民第 N次站起來。晚會過後,一行人吃飯、吹水,「我記得我嘅情緒都幾負面,立場強硬:你哋呃人。」
同學問她從何得知廣場沒有死人,「我喺腦內搵證據時,係一片空白。點解我有咁強烈嘅情緒?我明明唔知呢件事。我覺得身體裡面有啲嘢唔屬於我,我搵唔到佢嘅源頭。但我似乎好受佢影響。」「返去睇資料。嘩!唔通我廿幾年嘅人生,都係假嘅?」「一啲你原本好相信的感情,原來係搵唔到根基;一搵到根基,就推翻晒過去的認知。我要將嗰條根摷出嚟,再檢視,係一個好漫長的過程。明明今日同你講六四,我仲係一個正常人。明天有人同我講一孩政策,又有問題。」
○八年,陳巧文在奧運期間揮舞雪山獅子旗,連香港記者都會仇視,彷彿世上只有大中華膠。黎明覺得人人都對她很包容,「諗番,我當時都講過啲幾 stubborn嘅嘢,以今日嘅標準,一定俾人鬧。但佢哋俾咗個空間我,我有機會去反思、改變。」脫毒的過程持續了大概三年,「如果喺而家呢個咁 harsh嘅環境,我可能未完成轉變, self-defense嘅機制就啟動。」
新生活
令黎明真正大鳴大放的,是雨傘運動。她在獨立媒體發表評論,「我 struggle咗好耐先㩒 submit。」「雨傘運動完咗,我有種好放鬆的感覺:由今日開始,我唔想再有個警察,喺腦入面望住自己。嗰個狀態,好似有個 software喺度 run,不停食緊你啲 RAM。諗嘢會慢啲,又會影響你嘅行動,好辛苦。」
她以為獨媒的文章獨樂樂,誰知一樣有知音。之後返上海,吃飯時爸爸跟她說:「國安找我,說你是雨傘運動的幕後文膽。」「什麼文膽?哪有這麼厲害?」「他們在我面前開過你 facebook。」「你看得見,因為我 set了 public嘛。即是不介意讓人看,又何來『幕後』?」她的爺爺和爸爸都是忠實黨員。文革時被批鬥、在五七幹校倒屎倒尿,都沒有動搖他們對黨的忠誠,「我爸都係信國安多過我。」
大學時,爸爸想她正式入黨,「佢每個禮拜都會將一疊黨章、黨史擺喺我書枱。我見到就擺落枱底,佢又拎番上嚟。」暗戰持續了兩個月,「爺爺都係開明嘅人。佢同阿爸講:你唔好逼黎明入黨啦,唔需要咁急。」黎明兩年前已放棄了上海的戶籍,今年底跟港男結婚,黨大概也放棄了黎明,「係囉,好彩冇入黨。」
她在香港住村屋,每天回中大長途跋涉,但因為租金便宜,惟有堅持早起。「喺上海,我同大部分人相比,都算係中產。返去內地生活,環境好好多,住嘅地方大好多,但你唔會開心。」「我唔係覺得自己同香港不可分割,一定要 stay喺度。但我對香港嘅感情,甚至深過上海。你成個人最重要嘅轉變,喺呢度發生。呢個地方俾你空間、機會去重過新生,其實係好重要。」
撰文:蔡慧敏
攝影:胡智堅
攝錄:林金展
news@nextdigital.com.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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