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路上有明有暗,家長只要放手讓子女一步步慢慢走下去,正如上一代讓我們自由翱翔,孩子定能看到與別不同的風景,並有所領悟。(何少忠攝)
壹號頭條
孩子,你慢慢來
當今家長都希望子女:贏在起跑線。孩子由出世至大學畢業,目標是讀完一間又一間的名校,務求在人生上半場取得一張所謂 VIP卡。為了名校,日復日的上課、補習、溫書、興趣班,孩子要一直跑啊跑,他們眼前只有賽道,卻看不見周邊原來海闊天空。
今個學年,廿五名學子輕生,據報超過一半與學業壓力有關。
中文大學其中三名離世學生,都是成績出眾的尖子,對自己有很高要求。他們當中有人曾經因情緒問題求醫,但校方及外界都未能阻止悲劇發生。有中大師生希望透過本刊向公眾傳達一個訊息:多關心身邊人,情緒病是一個警號。
醫管局向本刊提供的數字顯示,十八歲以下的精神病患者,過去五年不斷上升。有臨床心理學家更加指出,七成前線求診個案都與學業有關,當中包括一批名校學生。人生道路漫長曲折,是時候讓孩子,一步一腳印,慢慢走下去。
離世中大尖子
個案一:
學生甲就讀中大城市研究學士課程,學習態度認真,在各科表現出色,是老師、同學眼中的好學生,今年畢業。學生甲的校內朋友憶述:「佢係優秀嘅同學,對自己要求都比較高。」朋友指,學生甲偏向文靜,但願意投入群體活動,「玩遊戲嗰陣,佢係比較唔出聲,好多時其他同學做主動,佢通常企喺後面嘅位置,觀察多啲,但一啲 problem-solving遊戲,我哋諗唔到點做嘅時候,佢會俾到好關鍵嘅指引。雖然佢唔係好出聲,但喺團隊裡面都有個角色,你唔會覺得佢唔 involved。」學生甲亦曾經「上莊」,組織第一屆城市研究課程學會。
事發前約一星期,朋友與學生甲碰面,感到她態度迴避,「唔係好想同你有眼神接觸咁。」學生甲當時向朋友透露,做畢業習作感到壓力,「同教授之間有唔同意見,又或者佢有啲追求達唔到,佢都會唔開心。」朋友指,同屆學生均面對畢業習作的壓力,所以那時沒有特別在意,「佢冇俾我哋感覺佢諗嘢好負面、鑽牛角尖,或者係佢唔開心,我哋從來都見唔到呢個跡象。」
學生甲求學態度認真,生前曾於假期回校向老師查詢某選修科的內容及要求,更願為此延遲一個學期畢業。她離世當日中午,向一位老師發電郵,表示將會見輔導員及醫生,故無法出席其課堂。但一個小時後,她就在校內一幢教學大樓跳樓。老師事後悲痛不已,在網上撰文悼念學生,「真令人心疼。直到選擇結束生命之前,她都還不忘當一個好學生,把作業做完,跟老師請假。」行文間對失去英才流露惋惜之情。
有同學在學生甲離世後,從老師口中才得知,她生前受情緒病困擾,出事前幾日曾到學校轉介的校外精神科醫生求診。「醫生已經同佢講,話佢嘅情況可能要入醫院,但佢最後做咗個決定,佢覺得自己 handle到,所以就同醫生講唔需要入院。」學生甲所屬書院的輔導長證實,其個案一直由大學學生事務處學生輔導及發展組跟進。
該名朋友續稱,學生甲是首屆文憑試( DSE)考生,又是城市研究課程第一屆學生,面對眾多未知數,積聚莫大壓力,「考 DSE嗰陣個壓力已經好大,因為唔知會拎幾多分先至夠爭得入想讀嘅學科,到佢真係入到嚟,因為呢個係啱啱開嘅學科,冇過往數字講話讀成點先做到某樣工作,學生有個壓力,就係不確定嘅前途考量。」
本月初,一名中大醫科生在考試前夕墮樓身亡,中大職員及學生發起「小白花行動」,以小白花及留言卡向死者致哀。其後不同地區再有學生輕生,有義工自發在油麻地、旺角等社區擺街站,用小白花提醒大眾關心年輕人。(葉漢華攝)
個案二:
學生乙為中大醫科三年級生,她自幼讀書成績出眾,入讀北區 Band 1英文中學,是 DSE第二屆考生。她將於本月底應考首個醫科專業試,但日前她在寓所一躍而下。
據悉,學生乙沒有入住大學宿舍,一直與家人同住中產屋苑。她是家中獨生女,父母呵護備至,到中學返學、吃飯仍有家人接送。她為人文靜內向,適逢試前溫習期,她在家備試,沒有在學校圖書館和同學一起溫習,故同系學生最近都較少接觸到她。
讀醫壓力大,加上醫學院在 DSE實施後修改課程,有學生指要面對全新的考試模式,由於無先例可循,感到無所適從。
個案三:
學生丙是中大英文系四年級生,同學形容他予人「天才」的感覺,才思敏捷,自學能力高,上課時獨自坐在最後排,但不會聽書,只做自己的事。他性格內向,校內親密的朋友不多,也未見他活躍社交網絡。有指他與家人甚少聯絡,平日多在中大宿舍,他最後在家離世。
學生丙自殺前至少兩次投稿到報章,批判大學上課制度,質問:「如果課堂有用的話,學生為何走堂?為何不可自修?為何每月要出糧十萬元給講師?」他的文章具多元思考,也有尖銳的批判,但不認同其觀點的,會認為他鑽牛角尖。
名校生變隱蔽青年
中大學生張秀賢的一個相熟朋友在三年前輕生,令他持續數月受情緒困擾,一度有自殺傾向,他意識到問題嚴重,遂自行求醫證實患上中度抑鬱症。他過往不願公開談及那段幽暗歲月,今天希望以過來人身份勉勵同儕,有困難要尋求協助。(葉漢華攝)
三名中大尖子的學業成績出眾、自我要求高,性格都偏向文靜。不少人都會問:大學是自由奔放的草原,可以讀課外書、無框架思考、又可以上莊,甚至住宿、拍拖、兼職,但為何他們上到大學,仍脫離不了中學式的讀書壓力?有專家分析,只因學業是當今新世代由細到大的專注點,上到大學也放不下沉重的書包。
除了大學生,近日離世的中學生,據報多人也有學業壓力。臨床心理學家鄒凱詩表示,她去年所接觸的十八歲以下求診人數,較二○一○年多百分之十五至二十,當中七成涉及學業壓力,兩成與社交有關,其餘一成主要受家事困擾。求診個案中,包括一些傳統名校中學生。
有一名來自某港島名校的男生,他本來成績不俗,自我要求高,升上高中後,讀書壓力漸大,加上學校氛圍着重成績,老師、同學都會談論成績差的學生,對他造成雙重心理壓力,他其後出現肚痛、作嘔、頭暈、胃痛等毛病。鄒凱詩說:「他去睇普通醫生,持續幾次都搞唔掂,特別係考試、測驗、交功課時特別嚴重。」她指,這些都是壓力的徵狀,但男生的媽媽當時只是覺得他懶。
結果男生的病情惡化,連續幾個月不能上課,學校其後要求他留班,但男生未能接受,「因為留班好瘀,全校都知你留班,學校風氣太睇重成績同輸贏,一留班即係輸咗,仲點可以喺度立足?佢過唔到自己嗰關。」男生最終選擇退學,此後成為隱蔽青年,而父母不願意接納他,家庭關係一度破裂。退學一年後,家長在親友勸說之下帶兒子求診,證實他患上鬱躁症,需長時間接受治療。
家長輕視子女壓力
抑鬱症患者 A小姐接受心理輔導和藥物治療七年,一年多前,家中養了兩隻貓, A有感對自己的病情很有幫助:「有小動物陪令我開心好多,唔會返到屋企對住四面牆,覺得自己有價值。我死咗,邊個餵佢哋、邊個清理便便呢?」(胡智堅攝)
鄒凱詩續指:「名校鍾意出極深嘅試卷,甚至應考範圍以外嘅,學生唔識答,好大挫敗感,以為自己讀得名校都係尖子,但點解次次都唔合格?」有求診的名校生向她提過,每次派發試卷,全班同學均會被罵,「退步、唔合格固然會俾人鬧,就算高分都俾人鬧,話都係唔夠,應該可以再做好啲。」
「名校家長好多時對子女有好大期望,因為鋪排咗咁耐先入到,覺得光宗耀祖、一身鬆晒,甚至諗住幫埋細佬妹入學,你想唔讀或者轉校?唔得喎。」鄒說,中學階段的青少年正建立自我形象,一旦被家人嫌棄,又不受老師重視、同學歡迎,便會自我價值低落,失去信心。但偏偏家長輕視讀書壓力對子女的影響,傾向不接受甚至逃避問題。
鄒凱詩指,求診學童較多就讀中四、中五,即中學文憑試( DSE)前的一、兩年。她認為新學制比舊學制對學生構成更大壓力。另外,小三、小六、中三進行的全港性系統評估( TSA)亦有加劇問題,「(舊學制)嗰時冇咁多人因為學業問題嚟求診。」據她觀察,求診學童的學業表現兩極,成績好的一成學生、成績較差的兩成學生,都較易受情緒困擾。前者多是追求完美,總自覺不夠好;後者則未能從學業成績肯定自我價值。
父母只關心讀書
入不到名校的,同樣受盡折磨。今年廿六歲的 A小姐,小時和父母及妹妹一家四口,住沙田私人屋苑,自小物質生活無憂,但她不是讀書尖子,受不了父母的期望和學業壓力,患上抑鬱症,三度企圖了結生命。
A的媽媽是典型虎媽:「細細個就要我不停補習、默書、背書、學琴,為咗升好嘅中學。」但 A小姐最終僅獲派 Band 2中學, A媽卻沒有降低對女兒的要求:「要考頭十名先叫好,但我永遠都係廿幾名。讀唔好就打,用衣架啦,連十大武器之首摺櫈都出埋。
「阿媽開口埋口就係:『你讀書點、溫咗書未?』我鍾意出去溫書,但阿媽覺得唔喺佢面前讀,即係去咗玩,返屋企又會被鬧,惡性循環令我好大壓力。」
讀中學時, A已察覺自己情緒不穩:「無啦啦好低落,唔見咗張通告會發脾氣,搵到全屋亂晒,然後大喊大叫。」
高考後, A只能升讀副學士,卻迎來更激烈的競爭環境:「因為大家都輸咗一次,付出更多努力同時間再贏,逼自己入大學。」這令她病情每況愈下。「後來我表姐證實有抑鬱,佢同我嘅情況好似。我於是上網填問卷,發現已經去到要即時求醫嘅狀態。」精神科醫生指她患上中度抑鬱,此時回望中學時光,才驚覺自己一直都有表徵。
但藥到未必病除, A最缺乏的,始終是身邊人的支持:「我同屋企人講,佢哋好反感說:『你話自己黐線,黐㗎?』」
一次, A走到一條天橋,友人及時發現,警察和消防員到場,把她抓回安全位置:「個警察攬住我嘅一刻,我覺得,原來自己仲存在,有人着緊,就算一個陌生人都會着緊自己。」一個擁抱,把她從黑洞救回來。 A之後被強制入院數天,見到比她嚴重的精神病人,笑言「自己應該冇咁黐」,她才逼自己對抗抑鬱。 A目前有一份文職,並持續接受藥物治療,與病魔已戰鬥七年。
幼稚園生現情緒問題
醫管局向本刊提供的數字顯示,十八歲以下精神病患者,佔整體求診人數的比例在過去五年逐年上升。二○一四至一五年間,十八歲以下患者有二萬六千多人,佔整體求診人數的百分之十二,相比二○一○至一一年的一萬五千多人高出一萬人,比例升逾三個百分點。
曾任青山醫院兒童及靑少年精神科副顧問醫生、香港精神科醫學院代表黎大森指出,精神科的年輕求診者,最普遍是患有專注力不足和過度活躍症,佔整體個案超過一半,其次是自閉症,約佔兩成至兩成半,其餘的一成包括情緒問題(主要是抑鬱及焦慮)、思覺失調等。
黎大森說,近年家長讓子女「無間做」,令幼稚園學生都出現情緒問題。求診者不乏年僅五、六歲,就讀 K2、 K3的幼童,他們一星期要上十至十二個學習班或興趣班,平日的時間表已經排得密密麻麻,連睇電視的機會都無。「要一個小朋友走咁多場,佢個集中力根本應付唔到,仲忙過個大人。」
教育制度壓力元兇
黎大森認為,現今家庭相對富裕,孩子數目較少,家長很多時都不用孩子處理讀書以外的事,「唔好話家務,甚或執書包、拎書包都唔使佢做。」讀書因而成為學童唯一的責任,由小學、中學至大學,所以當他們在學業表現未如理想,壓力便由此而生,「當佢唯一職責係做學生都做得冇咁好,或者佢覺得自己冇咁好嘅時候,佢就冧得好快,因為佢冇第二啲途徑去處理情緒。」
家長緊張,其實源於香港畸形的教育制度。近年直資名校風之下,學校為爭排名、爭資源,只有不斷催谷操練學生。加上回歸之後朝令夕改的母語教學,又中中又英中,最近又話普教中,還有 TSA、 DSE……每次制度轉變,都令家長、學生、老師身心疲憊。政府開口埋口講的「求學不是求分數」,只是一句荒謬口號。
特首梁振英連日來,一句關心學生的話都沒說,教育局局長吳克儉就只識得叫老師家長加把勁,高官虛偽也見特區政府無能。救救孩子,燃眉之急,家長就要拿出胸襟,自行放慢腳步,讓子女跳得更高更遠。
救救孩子
中大後知後覺
中大今個學年有五名學生輕生,校長沈祖堯曾發表網誌表示「悲痛不已」,提及大學的篩查發現有三分之一的學生出現抑鬱或焦慮症徵狀,又指校方數年前已留意到情況,但為何未能避免慘劇?
中大輔導制度僵化,學生輔導及發展組只有星期一至五的辦公時間開放,並沒有外展服務,而學生網上或電話預約輔導服務後,往往要等上一至兩星期才會見到輔導員。本刊向中大查問,五名離世學生中,有幾多人曾向校方求助、校方提供過什麼支援,都不獲直接回應。
曾患抑鬱症的中大政治及行政學系學生張秀賢,前年參選學生會時,向校方爭取引入校內精神病專科服務。他指,過往中大保健處沒有精神科醫生應診,有需要的學生會經學校轉介往校外的公立或私家精神科醫生。據中大保健處年報顯示,自一一年十月起,保健處開始處理學生到精神科求診的費用報銷申請,截至一三年,保健處接獲超過八百宗,涉及逾九十四萬元,顯示學生對精神病專科服務的需求龐大。
張秀賢稱,過去兩年多次向大學輔導長、大學保健服務委員等人提出建議,可惜不得要領,「佢哋唔係覺得好重要,因為資源問題,二來冇迫切性,佢哋諸多推搪。」前中大學生會會長王澄烽表示,數次與大學輔導長會面時都有提及相關問題,對方回應說「會檢討」,但遲遲未有行動。直至上週第五名學生離世,校方才急急宣布,由沈祖堯領導的危機處理小組作出一系列安排,包括增聘一位精神科醫生、輔導員由八個增至十一個、設置深宵輔導熱線等,但被學生炮轟反應太慢。
撰文:吳婉英、關冠麒
攝影:攝錄、時事組
協力:黎雅婷、關卓凌
資料:鄭詠欣
news@nextdigital.com.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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